2023-12-30 21:00 /


时近严冬,省医院急诊部楼上,走廊上尽是疲倦的家属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短短的人生。布满了消毒水气味的床上,病人们只能旁观着血液循环与生命消逝。洁白的床单,静寂的病院,仅能拉开15厘米的窗户,迷惘着不知去向何方的冬日……于是脑海中浮现的游戏,是这一款——

水仙Narcissu。

《水仙》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于我而言,它是一个短小得如濑津美生命般,却又折射出平常人漫长人生路的故事。故事里惨白的手环上记录着濑津美的姓名、血型与绝望;崭新的驾照上残余着他的年龄、照片与希望。终归是一抹淡黄与这填充虚无的白相遇,于这灿烂而又短暂的冬日,它盛放开来:不仅在寒风中熠熠生辉,也给予失者寻找现实的力量……本作借“病患”之口,向游玩者传达出对于价值观、生死观以及社会现实的思考,所以即便是本作诞生的十余年后,仍有这么一篇帖子来探讨自古以来人们一直追寻,却无法切身体会之物——生命与死亡、希望与绝望。
充盈着喜悦的医院里,刚出生的婴儿们大哭着得到新生的祝福,但同样在这医院里,也有人得不到新生,也得不到祝福,最终只能在虚无中抱憾终生;在这满溢着虚无的幸福中,唯有人终将迎来死亡可以确定,以及从这死亡的笼罩下隐约可见的恐惧与怯懦。即便如此,人们也并不会像即将迎来死刑般面对死亡,而是从平凡的每日中寻出一份自己生存着的证据来对抗虚无。但倘若你将知道自己在何时逝去,你又会以何种姿态来迎接自己的终局?
明知死局已定,却无法抉择自己归依之处的人们同死刑犯又有何异?

然而居住在这7楼的“囚犯”无一幸免这悲惨的命运,惟余,一株水仙攀上高高的窗台,呼吸着从只敞开15厘米的窗缝中吹来的空气,她兀自生存着。人难逃一死,花难离一凋,在这生命的交替更迭中,她于生死中彷徨,却于光热中盛放,即使成为茫茫沙漠中的一粒,却也成就了生命,逃离了虚无,她便是濑津美。

“水仙的语源来自于希腊神话中的那尔喀索斯,那尔喀索斯是一位被万人追求的美少年,妖精艾歌也是他的追求者之一,但是艾歌只能重复与对方相同的话语,所以假如那尔喀索斯不对自己说出‘我爱你’的话,艾歌就永远无法传达自己的爱意…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无论如何幻想,怎样憧憬,艾歌的心愿绝对不可能实现,最终,她对那尔喀索斯施下了那个有名的爱上自己映在泉水中的倒影的诅咒,他不眠不休地凝视着自己的倒影,就这样化为了美丽的花朵……同时,艾歌也已不复存在,在施下诅咒的那一刻,她就消失了。”艾歌狠心施下了诅咒,最终却什么也没能得到,仅仅是给他人带去不幸,但这也是她对这不公的命运做出的唯一反抗——重复着与他人相同的话语,自己却什么也无法倾诉,什么也无法追求,什么也不会关心。放弃一切的濑津美被现实施下了自爱的诅咒,望着车窗反射出的自己,却绝难说出诸如“我爱你”的话语,最终化作水仙花,在不复存在的世界里度过余生“…尽管闭上双眼,身边的世界也不会就此消失;即使堵住耳朵,雨声也不会停止,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切,无论是比基尼泳装,翡翠色的大海,还是满脸微笑的偶像封面,都不会使我感到嫉妒,在闭上双眼的世界中即使没有车和地图,我同样可以漫步于任何城镇”
“我想靠着我的双腿,走到能走到的地方去。”生命充满了未知。当她同阿东优踏上旅途时,她生长了十年的疤痕,也从此被希望冻结了,仅仅是坐上银色的酷派,在公路上驰骋,仅仅是去往淡路岛,去看那里的水仙……冬日的大海边,濑津美第一次问优:“假如就这样走进大海的话…会轻松地死掉吗?那么…假如我现在走入海中的话…你会,拉住我吗?”优的答复是:“不到那个时候的话…我也不知道。”“你希望我拉住你吗?”“如果你希望我拉住你的话,我就会拉住你”,没有迈出脚步便是她的答复,与其在冰冷的现实中虚无度日,她仍选择了在生命中贪图,即便只是贪心着淡路岛的水仙,亦然能成为活下去的目标和动力,同时使冻结了十年的生活复苏过来。人生总是很短,没有人知道小学6年级订购第一套泳装时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自己18岁刚拿到驾照后会发生什么,我们所期望的,只有在人生的公路上,一个接着一个的休息站,以及越来越迫近的淡路岛……生命,充满了未知,以及被这未知埋没的无尽希冀。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生命可以犹如愚公移山般漫长,亦可以犹如水仙盛放般短暂,然而生命本该如此,就像水仙之灿黄仍需虚无之白来映衬一般,只有历经过生命的漫长与简短,生命才会映衬出生活的底色,人们才不会以“死亡”来衡量“生命”的重量。或许仅是共守在播放着无聊电视节目的电视机旁消磨时间,或许仅是在冬日的海滩上漫步,你便能感受到,这就是生命。即使无泪可流,濑津美仍在有时尽的生命里尽力活着,因为一个小小的目标,萌生在了二人的世界里——去往淡路岛。10年来无尽苦痛的绝望中,濑津美生命的枝虽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与这流亡着的希望的火花一径相遇,在与优的出逃中,仍一并被点燃:燃尽生命,却并未留下绝望。

“秋去冬来,四季流转,住院、出院、检查…之后再次住院。我的生活也在单调地轮回着”“世界的的确确就存在于窗外,但却找不到能够切身体会的「现实」。”“我明白,空想中的现实将伴随着自己度过终生,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断想象着那些「假如」,不断罗列着自己的幻想,但到头来…它们都只不过是憧憬而已…心口上的那条疤痕时刻告诫着我放弃这些念头。”“…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自己选择一次呢?”或许濑津美做出了逃避与放弃,但这也是她唯一能做出的反抗,她在绝境中成长,并在虚无中构筑出自己的价值观。漫漫10年里,她只能在暗夜中倾听着自己的足音,当同伴接连逝去时,这足音便取代太阳,照亮她唯一的世界……这逃避与放弃看似她遁入虚无的借口,但当无聊的电视节目中偶然出现水仙她变得欣喜时,当优正欲逃离加油站她交给优自己筹备已久的四万元时,当她比地图与常人更精确地说出方向与车名时,我才明白:她望向虚无之远方的视线,亦望向窗台的水仙……鲁迅曾言之“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即使失去精神基底,她亦能追寻无所谓有无的希望,走上其他病人所未经走过的道路——她应有新的生命与生活,为他人所未经生活与历经过的——于是在第二次出院时,她放弃去做一个病人,继而享受着生命中一刹那又一刹那的喜悦。

抑或是在旅途中偶然觅得了一株水仙,是用仅有的钱去了澡堂,是买裙子时展露出羞涩,还是买完裙子后透过车窗偷偷窥看自己与优的神情…一切的平常与幸福共同组成了这一个多月的记忆,因一句“我不喜欢家里,也不喜欢7F”而始的这场奔逃,或叫做解救,本身就如一个浪漫的白马王子的童话,但这个故事里,没有魔王与巨龙,只有一个没有未来的公主与一个只有马匹的王子。然而这故事却也不尽然浪漫,女主自杀,男主病逝,作者留下了一个看似很坏的结局…这个故事也仅仅讲述了他们与奔逃路上的所见所闻,以及他们于生命终焉的所期望与所选择。犹如水仙在无意间散发出芳香,濑津美欣愉的伪装下也散发出隐隐的期盼——她还想继续活着。冬日的湖边,当濑津美第二次问优:“…你还是不拉住我吗?”优的答复是:“因为你今天还不打算死吧。”“嗯。或许吧。”如同玩笑的言语,没过脚踝的湖水,蔓延着她10年来的无力与绝望,却也同时呐喊着她的呼救与希望。距离那个淡路岛究竟还有多远呢?同样无能为力的优又能做些什么呢?这场流亡便是他的答案,这场旅程便是王子的冒险,每一瞬的愉悦、无奈、困苦与惊喜便是童话中的魔法,这魔法也有另一个名字:“爱”。而非爱恋,却使人心连结,使陷入泥沼中的希望重见天日,爱使他们看见,并且寻觅。然而他们间的情感却不是恋爱,它已超脱的庸俗束缚,唯一束缚他们的,是生命,与死亡。

“假如想逃走的话,不要到A车站去,而要到B车站去”“第3次暂时出院的时候,就做好心理准备吧,不会再有第4次了,已经无法再回到家里去了”“在这个只看得见自己的世界里…我送走了不知多少个季节…多少次下着梅雨的苍白天空。”“我有泳装,也有地图,却没有未来”…所有语言归为一束,终于要抵达淡路岛的一瞬,画面定格,只剩下两张胶卷的摄像机里的合照隐约显出他们的羞涩与不安,但是除这不安之外,他们已无所惧:既然必定提前比常人踏上“死亡”这条道路,那就尽力跑吧,驰骋吧,毕竟除了死亡,如今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完成。二月的凛寒里,是他们的生命同水仙含苞待放着,生命的终焉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水仙同海浪起伏着。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漫漫人生路上,必然有许多人爱着我们:家人、爱人、友人…一切我们所爱的组成了生活,一切存于生活中的组成了我们的生命,但倘若无爱可依、无情可存,生命便会无可期许致使我们在虚无中麻木。而从濑津美的麻木中一路走来,埋藏着被文字隐去的艰辛与努力,从这麻木中仰目而视,浮荡着被病弱所阻隔的憧憬与真实,从这麻木中奔逃脱离,残余着被大海所吞食的笑容与回忆…旅途的终点是死亡,濑津美所想做的,便是在这死前的生命里被爱着,被期许,被重视;她所能做的,便是在这盛开前的待放中,去尝试,去分享,去改变。生命的终点是死亡,然而在这死亡前的有限里她成就了自己,以及先前人生中所无法触及的一切。在这无所有的希望与绝望中残留的,是水仙向死而生的勇气!水仙簇拥着她,笑容也终于浮现在她脸上,她的世界中的所有美好在此刻凝结,于是用摄像机最后一次记录,记录这童话故事的最末:公主在大海旁轻柔逝去,只留下她的手镯与王子的佩章——惨白的手镯上残留着她的姓名、血型与希望,崭新的佩章上记录着他的姓名、年龄与回忆——这就是属于她的一切,并组成了她的世界…冬日的故事里,她转身向海,

“你现在,希望我拉住你吗?还是…希望我鼓励你呢?”
“是啊,谁知道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向大海走去,她倾听着自己的足音。
地面上的水仙过于繁密,我不知道那一株水仙是为她而盛开,我只知道,它们都在尽力活着。

现实中的我们或许难以理解“幸福”的含义,但在医院重症病房的角落,有这么一群人通过药物坚强维生,他们有期许,但却无能为力,最终只能被迫选择在家或医院终其一生,与他们的绝望相比,我们生命中的苦痛已化为乌有,只剩下每一瞬的幸福,与长远而无止境的未来…于生死之间挣扎,无法在生活中感知生命的重量,在绝望中止步——所谓的不幸拆开看也不过如此,但就如译者所言:“如果只是放弃一切,自然不会感到失落,但也绝不会有任何收获,无论前途何等坎坷与无望,也必须去做些什么,即使不为人知也好,但只要做了就会留下属于你的痕迹,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历史的传承靠的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痕迹的积累。”天色湛蓝,它给人一种能一眼望穿的错觉,可这湛蓝却遮蔽了视线,使人们无法窥见到浩瀚的宇宙,于是“蓝天”便成了他们放弃仰望宇宙的借口,最终在蓝天遮蔽下,只能幻想着宇宙之茫茫,却俯瞰着脚下的土地,他们的生命成为被地球的引力牢牢抓住一般的存在,成为像濑津美一般的失去翅膀的鸟的存在…或许你我拥有远比濑津美长远的人生,拥有远比阿东优广阔的未来,但是却仍迷茫着不知去向何方,但这是正常的,无法切身体会死亡的我,也只能徘徊于无尽的现实,并给予你们一些匮乏的文字的力量;我们的人生依然还很长,还能替濑津美抵达她未曾抵达之处。每每发觉生活乏味而无美好可寻觅时,我们仍要在所历经的困苦中明晰,我们所历经的每一个“现在”,是昨日逝去之人渴望而未曾触及的明日。作者所图,而非一个满溢悲剧与灰暗的结局,他希望我们将这些埋藏于文字的希望传递下去,并替自己,将这生命的希望传递给每一个时日无多的人…
“即使没有心口的伤痕在时刻提醒我,即使这世界就是那尔喀索斯的化身,而我则扮演着艾歌…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去憧憬他,更不会去诅咒他,我本已选择了这条道路……”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生命的意义也许就是在于寻觅生命意义这一行为本身,或许我们能做的,只是仰望着天空,传递着无所有的希望与愿景,然后成为无数逝去的存在之一。

“如果人们可以无理由地去憎恨别人,那么也应该无理由地去爱”,作者并非强调濑津美自尽来宣扬自杀的消极性,却是借此呼吁更多的社会群体去关注这一群被判以“死刑”之人,并且去切实地关爱他们,“狼只能活3年…但是驴却可以活9年。听说,之所以驴能够活的更久,是因为人们需要它…”无论生命贵贱,我们应当用这些人所期望的来填补他们在绝望中所失去的,将他们从虚无中解放,并遵从他们自身的选择。对于即将逝去的存在,陪伴,就是最好的答案。因而,于凛冬开放的水仙,就并不只是冬日的故事与回忆,它能长久地开放着,并给予未曾真实去过淡路岛的我们无尽的现实力量。
当在水仙吧里看到一个又一个绝症患者无助地分享自己的经历时,在医院里看到一个又一个年轻或年迈的生命苦笑着接受既定的现实时,窗外的水仙开得正绚烂。


“现实是暧昧、乏味、平凡的…但是,它对任何人都是冷酷而无情的。世界中充满了眼睛看不到的虚无,世界中充满了手指摸不到的幻影。但是现在,真实的东西确确实实地呈现在了我们面前,在它的面前,一切虚无与幻影都化为碎片”——Narcissu。

2023.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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