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per » 日志
诺兰，保守主义与海德格尔

本文为针对动画《莉可丽丝》的意识形态分析。

九月末，本季度最受关注的动画终于完结了。

需要注意的是，在美少女打枪的表层剧情下，本片着实用笨拙的笔触提供了颇为丰富的政治哲学评论。虽然承载这些评论的形式说不上高明，但正因如此，它才更加戏剧性的拥有了如B级片一般的意识形态分析价值——在好莱坞等主流电影工业中，高明的手段往往是意识形态建构的，保守的，而那些手段拙劣的B级片才往往蕴藏着革命的力量。

稍有观影经验的观众应该早已意识到了《莉可丽丝》与诺兰蝙蝠侠《黑暗骑士》系列那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英雄主角病态执着的不杀原则，到反派小丑一般的性格和标志性的二选一情节，再到结局米卡通过收起吉先生留给千束字条来欺骗千束，让她相信自己的新生并非来自吉先生的死——此处与《黑暗骑士》的结尾高度互文，动画隐忍没说但实则说出的是《黑暗骑士》结尾的名台词：

“因为必须这样做，因为有时候...真相不够好，有时候人们应该得到更多，有时候人们的信念应该得到回报。”


有时真相不够好…


但此处又有一反转：在《黑暗骑士》中，该情节是极其精英主义，保守主义的，是自以为是的大资产阶级代言人蝙蝠侠”代表”和欺骗人民。而在《莉可丽丝》中则全然不同。正是这些微妙的不同，决定了本片与《黑暗骑士》的不同。《莉可丽丝》当然不是对《黑暗骑士》的拙劣模仿，而是有着明确意识的批判和反动。


既然要对这两部片子进行比较分析，那就不得不先建立共识，给《黑暗骑士》定一下性。应该认识到，《黑暗骑士》是一部资产阶级的，保守主义的，意识形态建构的优秀作品。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一个亿万富翁每晚穿上奇装异服出去惩恶扬善这种事有多么荒唐，而大多数人在观看《黑暗骑士》以及蝙蝠侠系列电影时，居然忘记了这点。这恐怕就是该系列影片意识形态建构的优秀之处。在此处，意识形态的作用就是让观众对荒唐的事物信以为真，这是电影作为欺骗大众的媒介，发挥负面作用的典型案例之一。

与之不同，《莉可丽丝》则完全没有这些“优秀之处”。动画，作为一种绘画产生的媒介，从一开始就没有摄影产生的电影媒介那种混淆真实与虚假的能力。“荒唐”对它来说恐怕不仅不是一种缺点，而是与生俱来的属性。

当政治敏感性不高的观众看到美少女高中生打击犯罪的情节时，恐怕很难像看到《黑暗骑士》时那样立刻产生与现实相关的联想。但在观看《黑暗骑士》时，这种与现实的联想通常只是在意识形态建构者（此处往往是导演）所允许的范围之内的：我们会直接想到现实中的犯罪问题，而不会去想为什么会产生犯罪（在黑暗骑士中，犯罪的理由被无耻的归结为“有些人就是想看到世界燃烧”），或是反思大资产阶级是否可能是惩恶扬善的力量（我们往往默认接受蝙蝠侠是正义的）。

当我们因为过于荒唐而无法将《莉可丽丝》的世界与现实进行相关联想时，我们实则是为更深刻而彻底的联想敞开了大门。荒唐与拙劣在此处展开为一种不是建构性，而是革命性的力量，正如拙劣的B级片往往比优秀的主流影片更受意识形态分析家的喜爱，《莉可丽丝》那并不高明的革命性相比《黑暗骑士》那高明的意识形态建构术也显得可爱起来。

在《莉可丽丝》中，存在着一种在暗中执法的暗杀组织：DA。尽管套着美少女外壳让许多观众把这种设定与现实彻底剥离开来，忘记了这一组织的存在有多么不合理，但正如我前文所说，这种剥离实则是为“缝隙弥合”之后，为更彻底的反思而存在的。稍作思考就应该能够明白，这种组织实则是警察国家的极端形态，他们在不同的地区和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诸多不同的名字：盖世太保，史塔西，行刑队，等等任君挑选。

切不可忘记，本片对DA以及“莉可丽丝”们的描绘绝不是全盘肯定的：这一点从高度讽刺性的第一幕就清晰地表达了：

“日本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


紧接着的处决画面

如果有谁认识到这一点却还是对“莉可丽丝”及其代表的意识形态全盘接受的话，那实在是要归类为意识形态入脑，政治幼稚病了。

只有在确定了DA和“莉可丽丝”的性质之后，我们才可以讨论本片的英雄千束以及反派真岛所代表的意识形态解构力量以及他们与各自在《黑暗骑士》中的对位：蝙蝠侠与小丑的异同。

蝙蝠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首先我们不应忘记，在资本主义法治社会中，他当然不是一个革命性的角色。他是这种法治意识形态的最病态，最真诚的捍卫者。他是从未意识到“法律体现的是统治阶级的意志”的人眼中的英雄，他的不杀原则当然不是来自于人道主义，而是来自对资产阶级法律病态的忠诚。千束是否是这样一位病态的秩序捍卫者？很难如此判断。事实上，在《莉可丽丝》中，更接近蝙蝠侠意识形态的恐怕是DA这个执法组织。当今的网左对这类力量有一个颇为形象的称谓：“劳保”（似乎是“老保”的谐音）。


与蝙蝠侠相对的小丑则被赋予了更典型的革命意义，虽然我们不能忘记，在整体以保守主义为纲的DC漫画宇宙序列中，小丑不出意料的被塑造成一名丑恶的反派这一事实，但在2019年的大热片《小丑》中，导演赋予了小丑这一角色前所未有的同情和认可，似乎预示着某种意识形态转型的先兆。颇多被《小丑》惊吓到了的小资产阶级把这部电影批判为一部“右翼电影”，但从反抗蝙蝠侠及其代表的资产阶级统治的角度来讲，《小丑》毫无疑问也可以被看作一部左翼电影。这种对《小丑》的批判，也在小资产阶级对《莉可丽丝》中作者隐约表现出来的对真岛的同情之批判完整的重现了。

真岛是怎样的一种意识形态解构力量？他是一个目的并不激进的激进革命者。事实上，他所说的话几乎没有一句在普遍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能被称为“错误”的。也就无怪在导演访谈中，故事原案アサウラ提到，创作者们一致认为：

“难道不是真岛说的才是对的（正论）吗？”

确实如此。除了极端的国家主义和法西斯主义者之外，即使是保守妥协的小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恐怕也不会认同DA和“莉可丽丝”这样法外执法的处刑组织。在日本的语境中，这恐怕最先会让人想起“特高课”之类的不堪回首的回忆。而在美国，则容易令人想起不久前命丧警察之手的黑人弗洛伊德。

如此看来，真岛这一角色的激进性恐怕就只剩下激进的“恐怖主义”手段了，拥有温和正义目标的恐怖主义者往往是魅力反派的标准配置。这是该角色与《黑暗骑士》系列中小丑的主要区别：作为一部“劳保”电影，《黑暗骑士》不可能给予小丑如真岛一样的正义性，这一点要到2019年的《小丑》才首次出现转变。

真岛的革命性和解构性不存在与角色本身的动机，而在于他在整个故事结构中的地位：即使是这样几乎没人反对的人道主义“正论”，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中也是实现不了的：甚至严重到使用恐怖主义方法也实现不了。尤其是当我们看到许多观众不由自主的把真岛当作破坏社会秩序的恶徒，对其发动批判时，就更能体会这种意识形态建构的稳固和坚实：批判性是多么稀缺的资源！在此处，故事的意义超越了故事自身，成为了反映现实的镜子。

显然，真岛的不彻底和他的失败决定了他不是《莉可丽丝》这部作品中的真正的革命性力量。真正的革命力量来自这个故事中的英雄，不是蝙蝠侠的蝙蝠侠——千束。

病态执着的不杀信条是千束和蝙蝠侠的最大相似之处，但要是因此就把她等同于蝙蝠侠，则无疑太过顺拐了。导演的巧思在此处体现为使用这一设定勾起观众对蝙蝠侠的联想的同时，展开他对蝙蝠侠的保守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千束的不杀原则与蝙蝠侠当然不同：不是对资产阶级法律抽象的忠诚，而是自为的，实践的人道主义。前者是服从性的，后者是反叛性的。

为什么这里出现了一个子弹打不中的角色？这种荒谬的设定想必是许多观众先是质疑，但又不得不不假思索的接受的。但这里请允许我发挥一下联想，引用一部著名的“煽动革命”的禁片中的名台词：

“思想是不怕子弹的。”


子弹打不中：突兀的超现实主义设定

千束的革命力量体现在哪里？不是反动的保守主义或妥协的小资人道主义，也不是激进的传统革命，而是“第三种道路”，似乎体现为“女性主义”的，以柔克刚的阴性力量。一代又一代的女性主义革命家和理论家总结告诉我们：女性主义不是要由女性重现资本主义的男性霸权，而是要通过一种全新的道路使用“女性特质”改变人类暴力的意识形态。千束似乎在用一种未必成熟的方式实践这种道路。

千束还是一个彻底的反叛者。这种反叛与过去不同，是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前所未有的坚固的当下才再度产生的，在某些方面体现为“出世”的反叛者。尽管不满DA的行事方法，不参与DA的行动，在许多方面与DA处于对立面，但她并没有像真岛一样进行直接的，暴烈的反抗，而是在个人的层面彻底的游离。这种方法即新又旧，在过去被称为非暴力不合作，而在今天有时被称为“躺平”。

正因为不反抗，所以才是彻底的反抗。反抗机器的秩序的方法不是使用机器的逻辑去破坏机器，而是脱离机器的生产结构，另寻道路。道路到底在哪里？这显然不是《莉可丽丝》能够给出的答案，但它至少是一个开始。

千束是一个真正的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向死而生者。我们或许理解到了千束的超然世外是由于她对自己的生命长度早有认知，但切勿忘记，我们都和千束一样终有一死，也许是明天，也许是80年之后。这是一个我们心知肚明但却刻意去忘记的事实，一个我们自欺欺人地否定的“不可避免的可能性”。我们的生命境况和千束毫无区别，只是在于我们没有意识到千束所意识到的，我们欺骗自己，以为自己的生命是无限的，因而无法像她一样为本己而活。

千束是一个启蒙者。作品乐观的详细描述了千束是如何把一个被法西斯规训的DA走狗——泷奈一步一步的感化甚至收服的。泷奈作为千束的伴侣，在此处扮演了一种类似于先锋队的角色，她具有澎湃的生命能量，但这种生命能量的本质是法西斯式的，稍不留神就会退行到法西斯的怀抱，她身上有绝大多数没有政治敏感性的大众的影子。

千束是蝙蝠侠想要成为但却成为不了的英雄。蝙蝠侠的一切都建立在大资产阶级的物质基础上，而千束则是一个思想的化身，一个无需任何才能的天才，一个拥有暴力却不使用暴力的革命者。当她出现时，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对那台机器造成了沉重打击。行动就在不动中，这是我们最为天真，最为乐观的设想。


本片的结尾却没有它表面看上去那样乐观。导演很清楚，无论是真岛还是千束和泷奈都无法解决那些最重大的问题，于是只得再次在相反的意义上复现《黑暗骑士崛起》的结尾：意识形态之牢固无法打破，那就只能逃往一个世外桃源，幻想中的乌托邦（也许同性婚姻还合法的地方）了。在过去，我们常常会批判这种逃避主义，而在今天，不合作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了。但千万不要因此而灰心丧气，过度悲观。也许不合作才正是最有力的反抗方式：一种女性的，以柔克刚的力量正在形成，《莉可丽丝》就是现实中这种人类思想变化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