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 07:55 /
没有历史的历史,并非确实的童话
关于本文基础请参考:异世界的范式转移
与本文对照的另一篇评价:怪物图鉴与博物学精神——《地城饭》动画开播前的原作非剧透评价
「我们不是童话故事,我们确实存在过。」
——勇者辛美尔
可以说勇者辛美尔的这句话开启了《葬送的芙莉莲》的故事,然而本作是否确实如辛美尔期望的那样,超越了虚幻的童话故事,描绘出如同确实存在过一样坚实的角色与他们的故事,这是值得探讨的。
角色是在世界之中的存在,角色形象的确立离不开其所处的世界观与其经历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角色、情节、世界观(环境)三要素共同构成了作品的完形整体。因此,情节与世界观将直接影响到角色塑造。如果作为舞台的世界观本身漏洞百出,角色又怎能立于大地之上。
奇幻背景下的现代故事
动画第13话《同族嫌悪》的故事背景完全可以这么理解:北海道住着父母双亡,年龄差很大的兄弟两人,以经营农场为生,一天东京(圣都)来的大人物(海塔)发现了哥哥的才能,推荐他去大企业工作,并带着弟弟一同在东京生活。哥哥因为不想让弟弟失去故乡拒绝了邀请。后来,弟弟以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同期邀请他去海外创业(成为冒险者远走他乡),弟弟虽然向往梦想,但不愿把哥哥一人留在老家,因此拒绝了邀请……至于芙莉莲对赞恩的同族嫌恶这一角色塑造的关键,则相当单薄,只是停留在通过台词生硬地说出与标题之中。
此类套着奇幻外壳的现代故事在本作中并不少见,不过也确实有一些是「奇幻」世界观下独有的——
JRPG式叙事与NPC化配角
本作的后勇者叙事看似对JRPG式的勇者-魔王叙事进行解构,然而这种解构相当表面。
动画第12话Apart中,芙莉莲一行拜访剑之村,与头顶上有感叹号的NPC对话,接下消灭魔物的任务。同时引出勇者之剑的故事,然而本作的「反套路」不过是停留在将拔出剑的勇者改为为拔不出剑的勇者这样简单的反转,没有解构深层的创作范式,并未脱离勇者-魔王叙事的窠臼。
动画第16话Bpart则更为典型,在大地图前进,造访新聚落,与当地NPC对话,给头顶上有感叹号的NPC打杂跑腿做任务,完成任务后获得情报。旅途中造访的聚落中的角色高度NPC化现象在本作中相当普遍,这些角色存在的意义就是与主要角色对话,提供情报,派发任务,几乎没有角色形象可言。整个世界都成为了围绕芙莉莲旅途的表演秀。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芙莉莲从中央诸国来到北部诸国,(如果从与菲伦一同出发开始计算)在时间上也已经有5年,作为一部以旅途为核心的作品,芙莉莲在跨越了相当的空间后,造访的聚落却几乎不存在地域文化的差异,一切都依然呈现出如同「异世界样板戏」一样单一化、均质化的景观,似乎永远在原地打转。以至于芙莉莲漫长的旅途成为了「浴缸里的冒险」。
漏洞百出的世界观
在动画第6话,体型庞大的龙被修塔尔克杀死后很快就变成魔力粒子烟消云散,而此前芙莉莲交给辛美尔保管的暗黑龙的角不但半个世纪以来完好无损,还从柜子里持续发出邪恶的气场。这样的魔物本体变灰防止卡模型,只有掉落物留下的都合设定相当JRPG,完全不像「确实存在」。
在动画第3话中,古瓦尔被封印后,杀人魔法被全大陆的魔法使共同研究解析,仅花费了数年就将其破解纳入了人类的魔法体系,并且研究出了防御魔法作为对策,甚至迅速普及为一般攻击魔法。而问题在于,从「古瓦尔被封印」到「召集全大陆的魔法使共同研究杀人魔法」若要在短短数年时间内完成,是需要条件的,即高效的通讯手段与交通手段的普及,无论这些手段是魔法的还是科技的,这在任何世界观下都一样。从作品透露的信息来看,从大陆中央诸国到大陆最北端的旅行需要10年,而芙莉莲的弟子史上最年轻的三级魔法使费伦也只能维持半小时的飞行魔法,还不足以从一个乡村飞到最近的城镇(而飞行魔法被人类使用也不过40年,古瓦尔被封印已经是80年前的事了),作品世界观中的交通工具也仅发展到了马车与帆船,那么「召集全大陆的魔法使共同研究」这个前提就难以达成。而这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细节,恰恰是作为主要情节之一的设定基础(另外杀人魔法在作品之后还会被多次提及)。
在一个大陆政权分立,以封建制为主的社会背景下,存在全大陆统一的,独立于主要政权之外的魔法管理组织同样令人匪夷所思,而足以建立这种影响力的组织竟然还经常更换,就更匪夷所思了。
上述现象实质上是沿用RPG式设定,把现代背景下可能发生的情节想当然放到作品中去,或是为了基于某些设定(主要是芙莉莲的长寿)制造桥段,而完全没有考虑其在世界观设定层面的合理性。
被表述的魔族
在本作的所有设定中,最突兀,最不合理的莫过于魔族相关的设定。
魔族具有与人类相似的身躯,却会在死后与魔物一样变成魔力粒子消散;魔族被认为与野兽没什么区别,却会使用外交战术;魔族没有家庭的概念,却有与人类极为相似的社会等级秩序;魔族被认为不理解情感,却会表现出喜好、厌恶、好奇、自豪等情绪以及复仇行为;魔族被认为只是模仿人类说话,却会与人类一样使用语言进行思考与交流……
作品中对魔族的描述充满了自相矛盾的断裂,以自相矛盾的前提自然无法得出正确的结论。因此,要考察魔族的问题就必须考察形成这种矛盾与断裂的根源,发掘那些存在于作品之中,但表面上没有言说的部分,也就必须考察作品的创作范式以及隐藏在其背后的意识形态。
勇者-魔王叙事即人类-魔族叙事:人类(勇者)是主体的,自我的,中心的;而魔族(魔王)是客体的,他者的,边缘的。魔族是被建构的——本作正是通过建构魔族这一他者确立了人类的自我认同,确立了其中心地位,确立了勇者的「正义性」。而魔族则是为了确保「我们」而建构出的「他们」,为了确保「我们的正义」,而建构的「他们的邪恶」。名为作者的上帝将人类宣布为选民,而将魔族宣布为恶魔。魔族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只能被人类表述。甚至在战斗中,魔族们也采取了相当多不合理的,完全不像是「没有情感的野兽」的举动,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表现主要角色形象制造机会。
可以发现这种二元对立意识形态的原型:具有人类的外形、人类的社会等级与组织结构、人类的情感与理性,且是奸诈、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的野兽,其战术上狡猾、在战略上愚蠢——这样的形象在人类历史上多次出现,构成了文明与野蛮的对立,在不同的语言中被称为「异教徒」「异民族」「蛮夷」且这些词汇都有一个共同的含义——「敌人」。
与之类似的,精灵与矮人都非常缺乏自己的文化,只是长耳朵,大胡子,更为长寿的人类的变体罢了。区别不过是在人类中心体系中,精灵与矮人被划分为了人类的同伴,而魔族被划分为了人类的敌人(上述广义的人类也包含了精灵、矮人等类人生物)。
寿命论的刻奇性
米兰·昆德拉用一个例子揭示了刻奇:当看见草地上奔跑的孩子,由刻奇引起了两行「前后紧密相连」的热泪:第一行是说「看见了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多好啊」;第二行是说「和所有的人类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所感动,多好啊」。并且,第二种眼泪使刻奇更加刻奇。
对刻奇的批判需要揭露其结构与作用方式,而不仅仅是一句口号,否则也难以脱离刻奇。
回到《葬送的芙莉莲》,本作的演出并不像部分观众宣称的那样克制(一定要说的话大约的确比那些大面积表情特写的「生哭立拔」式作品要「克制」),以16话Apart为例,虽然画面的表现是平和而舒缓的,然而用于调动观众情绪的,抒情(甚至说是煽情)的bgm却几乎没有停止过。这也是本作一贯的演出策略,给观众提供了「克制的」「不一样的」以及部分观众评价的「有高级感的」感动。
而更应当关注的是作品的叙事结构:
当观众在作品中寻找某种确定的情感,而这正是作品所宣称提供给观众的(同时也提供了一个与其他观众一同感受情感的机会)——观众想要催泪与感动,就在开头表明这是寿命论,进来哭吧;观众想要龙傲天与扮猪吃老虎,就给了芙莉莲秒杀大魔族的机会;观众想要治愈与慢生活,就展示舒缓的旅途与田园风光。(这显然也不是本作的个别现象)
本作的后勇者叙事正是建立以往一系列的勇者-魔王叙事基础上,观众已经被建构了勇者的形象,建构了对勇者的情感,作品只需要借助这个概念将其唤醒并利用即可。
即便不采取寿命论的设定,人类的体质强弱,年龄差距也客观存在,生离死别在文艺作品中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物,而寿命论的设定无非是将其在设定层面固化,并且明确传达给观众一种预先准备好的「感动」与安全的、削弱了意外性的「悲伤」。寿命论本身就是一套刻奇的创作范式。
葬送的芙莉莲带给观众的是什么
显而易见的是《葬送的芙莉莲》在观众中有很高的人气与评价,那么本作带给观众的是什么,为何得到了广泛的接受与好评。
不难发现通过勇者-魔王的二元对立叙事,芙莉莲创造了一种「全肯定」的观看体验:(在人类方的视角)宣扬正义的胜利,称赞英雄的伟大;在这个背景基础上讴歌似乎一成不变的美好生活;讲述一些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相当模糊的人生道理——并且不进行任何深入思考,也不需要任何深入思考。本作没有否定的、反思的、辩证的维度,所有含义都是确定性的,只是用抒情的方式不停重复那一套传统的、主流的、大多数的价值观。而观众在被不断肯定中,反复确证自己的意识形态。但这绝不是什么「痛苦的洗脑」,反而会让大部分观众「如沐春风的舒适」——对的,是的,不需要思考,接受吧,这是好的,就是这样,大家都是这样,但愿如此,阿门。
而作为主人公、旅行的主体的芙莉莲的角色塑造,在开头的改变,也就是人设确立之后就只剩下了不断复读「不过数年」,陷入了永恒静止之中的无数次复现的故事的回环,而旅行不再具有时间性,芙莉莲葬送的是没有历史的历史。在不具有意外性的日常与非冒险化的旅途中,看似宽广的大陆地图一开始就被刻意浓缩为围绕观众泪腺的微雕。千疮百孔的世界观支撑不起勇者的雕像,辛美尔等人也无法「确实存在过」。
《葬送的芙莉莲》是一个意识形态童话。
结语
由于某些(带有轻度剧透,此处不挑明)相似性,可以把《葬送的芙莉莲》与《地城饭》对比。如果《地城饭》是以博物学精神对经典怪物图鉴再诠释;那么《葬送的芙莉莲》就只是JRPG式的勇者-魔王叙事+传统龙傲天扮猪吃老虎+最潮流的异世界慢生活,是催泪+异世界的创作范式。
当然《葬送的芙莉莲》毫无疑问有精致的作画,娴熟的演出,远超大部分动画的平均制作水平。然而正如可以对作品进行称赞;那些被「捧上神坛」的作品,也可以对其进行考察。
附:新番群链接
1 沒有後續情節的認知
2 對「感情」一詞有混淆
3 對角色的認知和設定的呈現有混淆
2请解释你语中的感情二字。
3请举出具体例子,什么是认知和设定混淆?适合的认知是什么?而认知不符合设定,是否是设定的不严谨?
不过芙莉莲是有点被吹得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