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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者们的命之歌：为什么异度3是最激进的Marx主义故事

通关《异度神剑3》后，我确信这是几年来我读过最具解放性的故事。

谈到异度系列的时候，人们常常引用尼采，因为异度传说三部曲的副标题直接引用了他的哲学词汇（权力意志，善恶的彼岸，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但我在异度3中读到的，与其说是尼采的超人学说和永劫轮回，更不如说是Marx式的革命。在其他流行文化作品中，少见如此赤裸裸地揭露建立在剥削之上的黑暗旧世界的故事，更少见如此激进地拥抱未知新世界的故事。

这篇文章谈的是异度二三代的剧情和我的理解，不可避免地会有大量的剧透，以及我自己对于人物故事的粗暴解读。

目录
1.吸血鬼、梅比乌斯与意识形态机器
2.真正的敌人
3.革命者的肖像
4.解放的去向
5.生命的形态
6.新世界

吸血鬼、梅比乌斯与意识形态机器

异度3的世界露骨地反映了晚期资本主义世界的运行形态。当玩家开始游戏的时候，首先展现的是一场以血偿血以牙还牙的生存斗争。敌对的安格努斯、科维斯两国为了夺取生存的燃料「命之火」展开殊死的战斗。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也不存在除此之外的任何解决方案，没有和谈也没有停火，只有为积蓄战力而短暂中止战斗。战斗就是生命的全部，回归女王就是最高的奖赏。然而，随着剧情的展开，主角和玩家们了解到，这些所有的仇恨和厮杀，全都是执政官，或者说「梅比乌斯」们的谎言和陷阱。双方争夺的命之火是梅比乌斯们的食粮，而两国间的战斗也不过是梅比乌斯们操控的战争游戏。

没有比梅比乌斯这一形象更能露骨地表现资本家的暴虐的了。一百年前，资本家在文艺作品中的化身是风度翩翩的吸血鬼，他们白天在棺材中沉睡，夜晚爬出地窖，吸食人们的鲜血，惧怕太阳。而在异度3的世界里，梅比乌斯们在站在阳光之下，操控着名为铁巨神的物质基础，名为命火之钟的经济机制，名为安格努斯对科维斯战争的意识形态机器，既赤裸又隐秘地剥削士兵们彼此厮杀后流溢的生命——没错，流溢的生命正是「剩余价值」！梅比乌斯们是对这个时代的资本家们最有力的比喻。

没有比这样的世界观更能反映资本主义世界的现实的了。在现实世界中，个人层面的竞争冲突，社会层面的商业竞争，国际层面的国家冲突，归根结底，是晚期资本主义世界的运行逻辑下的必然产物，是名为资本的巨兽的食粮。游戏中，安格努斯、科维斯两国明面上彼此敌对，其实幕后受执政官/梅比乌斯们所控制。梅比乌斯们以深入人们内心的敌对意识来榨取士兵生命的每一滴价值，他们不仅仅压榨士兵们的客观的生命，甚至连主观的生命意义都要彻底剥削殆尽。回想一下让叶的觉醒任务，比起命之火，执行官更乐于在死亡的痛苦中挣扎的殖民地，执行官的食量不仅仅是死去的士兵们的命之火，更是他们在痛苦中释放出的情绪价值。这正是当今现实世界的血淋淋的现状。我们看到，一百年前，工人们被剥削的是体力劳动，当他们离开工厂后，可以把余下的时间留给自己。而在今天，第三产业的发展要求工人们不仅付出体力劳动，还要将自己的情绪价值、智力价值，乃至于人格都投入到工作中去。异度3的梅比乌斯们所做的事情，正是今天的资本家们所做的事情在另一个世界的投影。

我们可以将梅比乌斯统治的政体称为「梅比乌斯体系」。这个体系是如何统治的？是靠暴力威慑吗？阿尔都塞认为，国家机器可以分为两大类：暴力机器，如军人，警察，以物理手段压迫震摄被统治者；以及意识形态机器，教育、宗教、家庭、法律，等等。暴力机器能肉体消灭反抗者，而意识形态机器则让反抗这件事本身成为不可能。生活在梅比乌斯体系下的安格努斯科维斯两国士兵，从出生开始经历天衣无缝的战争教育， 思想被战争的意识形态机器牢牢钳制，意识上失去反抗的可能。梅比乌斯体系若顺利运行，执政官们根本无需出面维护体系，也没有镇压反抗者的必要，因为士兵们会自动地消除反抗者（看看游戏前期的时候主角团是如何被各路殖民地追杀的吧！）。士兵们的行动被梅比乌斯体系的意识形态寄生，不愿去想象，也想象不到其他可能性。

真正的敌人

谏山创的《进击的巨人》似乎在背景上与异度3具有某种相似性。两部作品都有两方敌对的势力，都为了争夺生存空间而彼此厮杀，而且都卷入了复仇的憎恨螺旋。安格努斯、科维斯两国间的憎恨，恰似巨人中艾尔迪亚人和一般人类之间的状态：无止境的仇恨和无止境的厮杀，每一方都背负着对方的血债，每一方都有充分的理由行使复仇权。任何一名士兵都可以这么说：是你们先杀死了我的战友，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去复仇。虽然我也杀死过你的同伴，但在那之前你们不是先杀死过我的同伴吗？……仇恨螺旋的逻辑可以无限延伸下去。这种生存斗争在意识形态的帮助下进一步强化：两国的士兵们从小就接受战斗的教育，生命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作战」所填满。送行者这一特殊职业的存在，只是为了抚慰士兵们失去战友的精神创伤，激励他们继续杀敌，为战死的同伴复仇。

按照谏山创的路线，在这种斗争中能做的事情非常地少。在巨人的末尾，艾尔迪亚人和普通人类之间终究只能展开相互毁灭的末日决战。为了解决这个矛盾，谏山创提供的答案是「和解」。是的，双方都欠了血债，彼此都有血海深仇，因此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原谅对方，没有原谅就没有和解……然后呢？除此之外呢？和解之后，继续厮杀吗？无论和解和原谅有多真诚，终究只是在「体系」中做出的行为。在异度3中也是如此。难道相互交战的诺亚和弥央两方互相和解了，就能够解决问题吗？

在梅比乌斯体系之内，没有任何革命的可能，任何的战斗只是徒然消耗生命，任何的和解也只是暂时的休战。因为梅比乌斯体系本身要求无尽的战斗，要求仇恨和敌对。要想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要有看见「体系」之外的视野。这是什么样的视野？

在二代中，真反复质问莱克斯：「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的？」。这个问题与其理解为哲学三问（我谁我哪来到哪去），不如理解为对要求仇恨、要求厮杀的残酷世界的不解。这个问题在三代中有了更加清楚的表达。高桥说诺亚的角色是哲学家+诗人的角色，诺亚有着超乎别人的视野，所以他问出了正确的问题。异度3开场，诺亚诘问道：「真正的敌人是谁？」正是正确的问题引他走上了解放者的道路。诺亚问出了重要的问题，于是他得到了解答：比起厮杀的两国之间赤裸裸的血的暴力，执政官们统治整个世界的无形的剥削的暴力，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重要的问题不是两国之间彼此仇恨的和解，而是连起手来，面对真正的靠仇恨来剥削的敌人。事实上，当真正的敌人暴露在世界上的时候，仇恨的和解就不再是任何问题了。因此，异度3的剧情可以说是毫不掩饰的革命的故事。当革命者们看清了吸食世界血肉的寄生虫的真面目的时候，战斗就不成问题了。


革命者的肖像

让我们回到二代，稍微讨论一下尼采。

为什么阿德尔和真都不能够改变世界，抵达乐园？为什么只有莱克斯才能掌控pneuma的力量，抵达乐园？从尼采的角度来说，这是因为莱克斯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超人」。尼采声称「上帝已死」。他所说的上帝不是神学领域的上帝，而是价值观体系中的上帝。十九世纪的世界现代化飞奔突进，基督教的传统价值观土崩瓦解，而这就是虚无主义的来源。二代的真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面对神创造的这个残酷的世界，完全绝望的他决定净化世界，消灭所有的人类。尼采认为传统的宗教价值观已经成为虚无，一切道德需要重新审视。而「超人」就是有能力评判一切道德，然后创造新道德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莱克斯一行人就是这样的超人。阿德尔所说的「有能力与异刃同行」之人，就从莱克斯开始。是莱克斯有能力与神明创造的天之圣杯同行，乃至于面见神明克劳乌斯，解开克劳乌斯的心结，重塑世界。

但是，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这个问题。异度二代的核心问题之一是革命者主体性的问题，也就是，什么样的主体才能发动革命？不是阿德尔忍耐成熟的现实主义，也不是真的虚无主义，甚至不是焰和光那种决绝的自我牺牲，革命需要的是莱克斯那种纯真的、新鲜的，有时候甚至是幼稚的英雄主义。在莱克斯身上体现的最重要的特质就是「希望」。我要到乐园去，虽然我不知道乐园在不在那里，也不知道抵达乐园后能不能实现我们的愿望，但是乐园如果有可能在那里，那我就一定要去。莱克斯的希望不是建立在阿德尔的那种深知现实的缺憾和限制，而不得不做出行动的基础上的。莱克斯的愿望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空想，是乌托邦，是没有任何背书的空中楼阁。仅仅凭借焰的一句话「我们要回乐园去」，他就相信乐园必定能解决问题。这种幼稚的乌托邦式的希望在众人踌躇不前的时候能够带领众人前进，但是在遇到伤害后，又极其地脆弱——当莱克斯发现自己无力打倒真，夺回焰光的时候，他的反应比众人更强烈，更痛苦。

但这样的「希望」就一定是无力的吗？我们从结局知道，乐园什么都没有，乐园只是一片真实的荒漠，漂浮在太空中的寂静的死地。但是如果没有莱克斯的这份「希望」，这个幼稚的、脆弱的、有时候可以说是激进的、乌托邦式的希望，众人就不可能抵达克劳乌斯之处，也不可能打破旧世界的枷锁，创造一个新世界。恩斯特·布洛赫认为，真正的希望的主体不仅仅能够认识到「真实可能 （Real-possible）」，更重要的能看到「尚未到来（Not-yet-become）」。「真实可能」指的是在认真权衡现实情况后，对未来可能发生的现象做出的预测。而「尚未到来」与其说是一种对未来的预测，更不如说是一种希望的情感。拥有「尚未到来」的人明白，未来不仅可能出现自己意料之内的事态，还可能出现全然未知的现象，而对这全然未知、尚未出现的现象的期望之情，正是支撑莱克斯完成乐园之路的感情。莱克斯一行人惊奇地发现，虽然他们最初的希望，世界树顶端的乐园的幻想是海市蜃楼，但是真正的乌托邦竟然正在脚下，在云消雾散的云海之下、向远方延伸的土地上。乐园不在天空之中，而一直在众人的足下。但是如果他们一开始没有以天空为目标，脚下的乐园是绝不会显出面目的。

这就是莱克斯和阿德尔的决定性的不同之处：阿德尔只能看见可能发生的未来，而莱克斯愿意相信尚未预料到的未来。

当我们谈论究竟怎样才能发动革命，斩破旧世界的时候，最常见的一种批判就是空想乌托邦。你的理想应当立足于现实，立足于当下，你应当权衡利弊，不制订太过浮夸的计划，否则你只是在幻想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这种观点当时是有道理的。但是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冒险表示怀疑：这种现实主义的计划，真的能解决问题吗？有时候，相信现实主义的解决方案能够真正解决问题，这种想法才是最大的空想。革命者们的想法常常与此不同：他们相信，只有最空想的、最乌托邦的解决方案，才是最现实、最有力的解决方案。当我们面对的问题不是那种局部的、技术性的小困难，而是横跨整个世界和体系，如同天空和大地一样包围我们的世界级的问题的时候，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方案一定不在我们的眼前，而是在看似可望不可即的地平线上。而地平线之后的存在，尚未到来。在三代中，这一主题将进一步发展，化作游戏向玩家传递的最激进的信息。


解放的去向

二代回答了革命者的主体性的问题，而三代问出了更可贵的第三个问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问题比关于敌人的和关于革命者的两个问题更重要。三代每次解放殖民地我们都能碰到这个问题：士兵们看到命火之钟被击碎，了解到执政官的虚假谎言，明白自己不再需要为了战斗付出人生的一切，此刻他们每个人都要禁不住问：「接下来怎么办？」异度3没有给出标准答案。

每次诺亚破坏命火之钟之前，他都要问被解放殖民地的军务长：「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他问得还是太隐晦了。他真正要问的问题应该是：「你准备好受苦了吗？」解放后的世界不是幸福的世界，正相反，解放后的世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和解放前同样痛苦。失去了主堡的支援，绝大多数解放的殖民地都陷入长期的物资短缺之中。但比起物理上的煎熬，异度3更着重描写了精神上的痛苦：革命之后，又应该如何？革命之后，我们应该创造怎样的世界？革命后获得的自由应该怎么处理？解放带来的真的是幸福吗？游戏内绝大多数的殖民地任务都和这些痛苦有关，以至于玩家们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比起解放殖民地（只需要两个步骤：第一刀砍了执行官，第二刀砍了命火之钟，而把大象装进冰箱需要三个步骤）解放后的事情反而更加麻烦！在兰兹的觉醒任务中，他不无怀念地回忆到自己训练生时代的惬意：虽然必须为战斗赌上性命，但是那时候的日子是不需要思考，只需要专心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的日子。但成为衔尾蛇之后，一切都天翻地覆，过去的生存方式完全失去了意义，获得的自由非但没有成为幸福，反而成为了痛苦和焦虑的源泉：一切都变得暧昧不明了。

我们可以从角色们的行动和态度中得到这样一个基本的结论：这个世界上有愉悦人的痛苦，也有折磨人的幸福。斩断命火之钟之前的「无忧无虑」自然是一种幸福，但这种幸福是否定性的，是没有任何自由的幸福，而主角团队和衔尾蛇派的军务长们选择的是痛苦：他们决定反抗梅比乌斯们的统治， 毅然决定受苦。这也是异度3的特别之处：高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革命没办法解决问题，反而会带来新的问题。但是解决新问题的痛苦，远比觉醒之前无忧无虑的天真来得要好。九号殖民地的系列任务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这种痛苦：为了应对食物短缺，九号殖民地军务长泽恩决定种地。还有比这个任务更能揭示解放者们创造新世界面对的困难的吗？为了创造新世界，首先需要物质基础（粮食），而为了能够生产物质基础，必须要解决内部矛盾，还要和其他的解放的殖民地一起共渡难关。经历了重重困难后，田中终于长出了甘美的土豆，这一幕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借由劳动，解放者们终于把曾经被异化的生产物收回到自己的手中。这一刻，他们真正地掌握了自己的生命。


生命的形态

常见的针对异度3的批评是抨击其对生育的态度。如果给异度3中最令人动容的一幕做个榜单，那主角一行人初次抵达都市，见证新生儿诞生的场景一定榜上有名。对出生在梅比乌斯体系中的主角等人而言，生命从女王来，十年寿命在战场上燃烧，回归到女王去，这便是自然。而抵达都市，目睹生命的本来面貌，从医
疗 设 施的大门离开的时候，他们彼此间对视的眼神都改变了。少女少年们第一次意识到彼此的不同，以及彼此之间朦胧感情的真相。

这一幕被誉为「最佳催婚催育宣传」。结合日本少子化的现状，这样的联想也有其道理。异度3的故事不厌其烦地花了大量篇幅表现生育主题，从上文所述的新生儿诞生，到格雷夫妇的英雄任务，以及结局中那张莱克斯一家其乐融融的照片，异度3似乎前所未有地试图向玩家们灌输这样一个观念：婚姻是幸福的，男女的结合是美好的，生育是光荣的，孩子是美丽的，这才是人类本来应该有的形态。不难想像，这样的表现引发了一些批评。在这样一部中心思想是「解放」的故事中，这样的表现合适吗？更别说异度3里几乎完全没有呈现任何异性恋之外的关系了。 异度3对生育的态度是非常迂腐的生殖主义，鼓励玩家们结婚生育下一代——果真如此吗？

解答这个疑问，还是要从梅比乌斯体系的分析入手。梅比乌斯体系可以说表现了终极的生命专政（Biodepotism）。从根本上来说，梅比乌斯体系的物质基础就是对所有生命的绝对控制。梅比乌斯的食粮是人的生命，如同控制田里的小麦的生长和收割一样，人的生产、生殖以至于死亡都被牢牢控制在梅比乌斯体系之中，以此来最大化命之火的生产力。自然生殖毫无疑问是低效率的：男女的伴侣关系难以自上而下控制，自然生育还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生理危险，战斗力和命之火的生产不允许低效率，就像资本主义不能容忍封建时代佃农的劳动一样。所以梅比乌斯体系将生命的一个切片单独地剥离出来，褪去一切性和生殖的元素，只剩下能够被体系利用剥削的部份：人的生命变成了存粹的战斗生命。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见到游戏开场的那场惊掉人眼球的男女混浴：不是赤身裸体的优妮和兰兹看不到彼此发育良好的第二性征，而是这些性征对他们来说没有性的意义，是和眼睛的大小、头上的翅膀、皮肤的颜色一样，对战斗而言无关紧要的体征。梅比乌斯体系没有也不需要消灭生理上的性征，而是在文化上消除了性的存在。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说，士兵们是无性别的。

只有剖析了梅比乌斯体系的生命专政。才能理解有性生殖在这个背景下具有何等革命性。有性生殖是对梅比乌斯无性生殖体系的反抗，是将被切碎的生命复原的革命。当主角团们用倾羡幸福的眼神看着新生儿的诞生的时候，这眼神不应该被理解为单纯的对生育的歌颂，而应该被理解为对生命的自由的赞叹。只有在挣脱了梅比乌斯无性生殖的生命专政之后，生命的其他形态才变为可能。两性生育只是这被解放的无限的可能性的其中一种。


新世界

异度3的最后两章相比前面的高潮，显得有些疲软。然而，游戏却有着一个史上罕见的激进结局，这也是为什么我把异度3称为最激进的Marx主义故事。

打败梅比乌斯后，静止的世界将会再度开始运动，停滞的时间将会再度流逝，因此两个世界——一代和二代的世界——将会彼此排斥，而结下了深深羁绊的主角团们也会被迫分离。这时候，玩家们终于明白了「梅比乌斯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的含义。所谓梅比乌斯（Mobius），就是永恒的循环，是对当下现状（Status quo）的肯定，对未来的恐惧。异度3的结局中，主角们天各一方，这样悲剧的展开淋漓尽致地表现出革命的毁灭性：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也不仅仅是消灭敌人，革命的终极目标是自我的否定。

也是在这里，异度3才图穷匕现，表现出最激进的一面：当诺亚面对Z的质问「为什么要让静止的时间开始流动」的时候，他回答，「因为我们只能继续前进（進めるしかないんだ）」。诺亚激进的程度简直让人想起《三体》中高喊「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的维德。但是，诺亚与维德根本性的不同在于，维德的前进是肯定当下、维持现状、保存自我的前进，而诺亚的前进则正相反，是否定当下、否定现状、毫无保留的前进。在二代的末尾，莱克斯面对光焰的自我牺牲，表现出的是合情合理的脆弱，因为没有人愿意失去自己的恋人。而在三代中，诺亚和弥央彼此拥吻，毅然决然地接受分别的来临。

在革命运动退潮，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占领文化阵地的晚期资本主义时代，诺亚的激进性不仅仅在日本的流行作品中是罕见的，在世界的级别上都是罕见的。当几乎所有的流行文化作品，从动画，小说，到电视剧，电影，音乐，都在鼓吹着「我们要保护脆弱的日常」「我们要守护自己生活的小世界」「我们要守护当下」的时候，诺亚一行人竟然毫无保留地要把这个世界毁灭掉，自愿与彼此心灵交融的伴侣分离，然后去迎接一个毫不确定的未来！

这大概是异度3想要传递给玩家的最重要、也最难以接受的信息。这也是为什么，就算在最后的结局彩蛋中，幼年诺亚在街道上伫立，两个世界合奏的笛声响起，暗示分别的恋人们将再度相遇，许多玩家还是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局。这份信息太过激进，几乎不属于这个时代。高桥完全可以选择其他的结局，比如保留艾欧尼翁的世界，只是抹消掉梅比乌斯体系的统治，但他依旧选择了最激进（最左的！）的路线，彻底消灭「旧世界」。这份信息又有多少玩家能接受呢？

如果没有差错的话，在2023年底，MonolithSoft会推出本作的资料片。在写下这份评论的时候，我尚不能猜到资料片的内容。但我的猜测是，资料片会以六名始祖为主角，描述都市毁灭、N和M诞生的历史，但是又通过某种剧情上的手段，向玩家展现本篇结局后的未来。根据二代的经验，在没有完成资料片之前，本篇的剧情可以说是不完整的。如果说异度2是关于「过去」的故事，异度3则是关于「未来」。或许在资料片发售后，我们能更深入地了解到高桥真正想传递的、关于「未来」的信息。异度系列的题眼「Xeno」来源于古希腊语词根ξένος，意指「外来的、异国的、陌生的」。系列的名称就已经暗示了拥抱未知、勇于开拓的底色。无论本作在各方面依旧有诸多不完善之处，我依然庆幸能够在这个时代玩到这样一部可称得上是异色的作品，敢于想象绝无前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