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2023-12-1 21:42
#2 - 2023-12-1 21:42
很多时候,在面对女性叙事作品、乃至女性创作的非女性叙事作品时,我们往往会格外在意这部作品里是否有厌女、男凝等不够进步的情节,甚至可能会从各种角度轮番分析论述这些存在女性意识缺陷的内容。

这当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每个女权主义者都是从男权教育中长大,将男权灌输的内容当做自己基本的行为准则和世界观,直到她意识到男权的不对劲,自己去探索、去质疑那些自相矛盾双标可笑的规定,抽丝剥茧,当整个男权的谎言大厦在她面前坍塌时,她受到的冲击如同黑客帝国里尼尔从培养罐中醒来时一样,世界观被颠覆,曾经相信的东西全都是假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在短暂的迷茫期后找到属于自己的女权思想,重塑自己的世界观,然而曾经那种被彻头彻尾欺骗的颠覆感将会留下来,时刻警醒她对男权保持警惕。这或许是女权内部热衷于自我审查的原因之一,因为我们是如此害怕自己滑落回男权的陷阱中,再次被关入那由谎言铸成的培养罐。

如果从上述逻辑来看,“内部审查”这个要求似乎没错,面对这个男权思想无处不在的世界,女权主义者确实会更加警惕,防止自己无意中接受伪装的男权思想。可一旦横向对比,就能发现这个单纯的理论放到实践中反而会产生意想不到的负面效果。

理论与实践

在对女性作品中“厌女、男凝”情节进行批判时,经常可以看到这种说法:“女作者的女性身份不是厌女男凝的遮羞布和挡箭牌,批判只是为了让大家意识到这样的内容是不对的,营造‘厌女男凝情节不受欢迎’的共识,有利于日后创作更好的女性作品。”

单看理论和逻辑,这种说法无疑不能说是错的。但我不得不指出理论与实践的冲突,因为一旦我们将男性叙事作品拉过来进行比较,我们就能轻易的看出两者境遇的天差地别。

男性叙事作品完全可以统一归类为男权叙事作品(女性叙事则不然),且男性叙事几乎占据了绝大多数文艺作品,无论是漫画还是小说还是电影,点开一看不管海报还是主角还是故事中心,全部都是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甚至一些女性为主角的作品也没有脱离男性叙事的角度。男性叙事固然令人厌恶,但相当微妙的一点是,即使较为激进的女权主义者也很难否认男性叙事作品的所有价值,因为一部作品除了叙事的性别角度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价值。漫画有画风画功、分镜、人体;小说有人物立体塑造、剧情整体逻辑通顺、遣词用句;电影就更多了,剧情、故事结构、人物塑造、文化背景、乃至打光分镜构图配乐这些因素都非常重要。而上述这些优点很明显是基本无法用性别角度去点评的。

如果特别在意性别问题,可以说99%的男性叙事作品都不能看,显然我们不大可能真的完全抛弃阅读男性叙事作品,因为如上所说,男性叙事作品中有大量与叙事性别角度无关的可取之处。那么这就导致了一个很有趣的结果:当我们阅读男性叙事作品时,我们不得不强制自己去忽视里面的性别问题,使自己专注于那些单纯的优点,因为一旦你不去忽视性别问题,所有的男性叙事作品都能把你恶心到退出阅读。

朋友们,到这里,理论和实践的冲突应该很明显了。男性叙事作品和女性叙事作品都存在性别问题和可取之处,但我们去阅读的时候,学习和批判的侧重点截然不同。面对男性叙事作品,我们往往更多讨论里面的优点,较少讨论性别问题;面对女性叙事作品,我们往往更多讨论里面的性别问题,较少讨论优点。

“我们不能只看坏的那面,也要观察学习好的部分”、“我们不能只看好的部分,也要注意那些存在缺陷的内容”。这两句话有任何错误吗?你能说其中某一句话不对吗?

它们当然都是对的,甚至显得相当客观理性。但当它们分别被放在男性叙事作品和女性叙事作品上时,效果就很耐人寻味了。

现实影响的结果

上述分析仍然偏向逻辑推导,如果我们在理论和实践的分析中引入现实影响的因素,这种冲突将会显得更加有意思。

尽管男性叙事作品和女性叙事作品在受众上有一定区别,但考虑到太平洋没加盖、从来没哪个作品能禁止某种性别阅读,我们姑且将两类作品的受众都定为所有人。

面对男性叙事作品,男性群体必然是偏向支持态度,只要作品整体足够优秀,他们并不会太在意里面的男权思想是否明显,甚至会疯狂将它吹捧为神作。女性群体需要分开讨论,考虑到觉醒的女权主义者其实占比相当少,绝大多数女性仍昏睡在男权谎言里、完全不在意性别问题和缺乏的女性视角,足够优秀的男性叙事作品在女性群体中可以得到大部分未觉醒女性的赞赏和部分女权主义者捏着鼻子的承认。女权主义者里当然有会因为性别问题直接否认整个作品的人,但很明显她们的批评在这么多支持和赞赏面前不会对作品产生什么负面影响。

男性叙事作品的处境是这样,那女性叙事作品呢?几乎可以说截然相反。面对女性叙事作品,男性群体的态度是无视和嘲讽,当这个女性叙事作品牵扯到性别问题时,男性则会开始攻击、疯狂批判和贬低。女性群体继续分开讨论,对于未觉醒女性,较多部分可能隐约感受到这种作品对自己的友好从而表达支持(尽管她并不知道女权是什么),少部分可能因为中毒太深而嫌弃女性叙事“过于感性、小家子气、不够宏大”等;对于觉醒的女权主义者,一部分单纯支持女性创作,一部分批判着支持,一部分可能会因为其“不够女权”而直接否定。

现在让我们进行对比,男性叙事作品可以得到绝大多男性的支持、相当多未觉醒女性的支持,女权主义者批判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女性叙事作品会得到绝大多男性的无视、较多未觉醒女性的支持,女权主义者大部分可能持支持态度,但女权主义者的稀少使其支持的影响力和批判一样都很小,且当作品牵扯性别问题时,绝大多数男性将会从无视转向攻击,一部分未觉醒女性也会加入攻击的行列。

总结一下就是,在受众相同的情况下,男性叙事作品和女性叙事作品所收到的支持/反对之比将会有较为惊人的差距,如果前面那么长的分析不容易看懂,那么这张涂鸦或许能较为直观的展示这种悬殊。


这张图只是单纯的展示两种作品可能的支持/反对比例差距之惊人,无抨击任何群体之意(男人除外)

文末总结

我相信在上面那么多字的分析之后,诸位能get到我想展现出来的问题。面对男性叙事作品,你可以看到各种角度的分析和称赞,从情节到设定到画面到人物到美术到分镜构图到氛围营造,方方面面无死角,性别问题的批评则寥寥无几。面对女性叙事,你却经常可以看到关于它的某某情节是否厌女、是否男凝、是否爱男、是否女权,却鲜少看到分析称赞它剧情、世界观架构、设定、画面等角度的文章,这让我有点想起那些女名人,大众经常忽略她的才华反而对她的感情史津津乐道。我当然不觉得针对女性叙事作品的女权分析和八卦感情史一样无聊可笑,也不觉得它不重要,只是如此对比下来,委实令人叹息。

组里也曾经有类似于此的现象,男作者创造的男性叙事作品,只要不直观表现出传统男权的叙事风格,哪怕稍微施舍给女角色一点高光,他都能被吹捧成女权男,也没什么人会因为男权叙事而否定整部作品,大规模有针对性的批判轰击只有粉丝刷屏无脑吹的情况下才会被激发,只要粉丝带点脑子正常夸夸,很少有人会专门去把男性叙事作品抓出来吊起来长篇大论细致入微的轮番批判(如某谏、某藤、某空)。反观女作者,尽管她们凭借自己的才华和能力打破了行业里针对女性的隐形天花板,为后来的女性拓宽了道路,实打实为女性争夺权力金钱和话语权做出了贡献,她也会因为作品中存在的局限性被单独拉出来批判。

多么有趣的现象!男作者可以因为臭味没那么明显而被吹捧成女权男,女作者却要因为作品中相对而言没那么进步的局限性而备受指责,更别提被认可为女权了!

我很疲惫,我真的很疲惫,针对男性叙事作品的批评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针对女性叙事作品的批评则是文思泉涌滔滔不绝,这样的现象已经重演无数次。很多人面对男性叙事“都男权了我管它干嘛”,面对女性叙事“哟女性叙事啊那我可要好好看看它合不合格了”,看上去理性客观的评价其实在无形中已经有了孰轻孰重之分,此所谓“虚假的客观”。

女性创作者的女性身份自然不是一切厌女内容的挡箭牌,对于女性创作者在女性叙事创作中存在的局限性,我没有丝毫鼓励支持洗白的意思,只是希望诸位能更加辩证的看待她们的贡献和缺陷。许多人喜欢使用鲁迅的那句名言,“当你想开窗户他们不同意时,你威胁要掀开屋顶,他们就会马上答应。”此话不假,但有适用环境,在男权眼里所有不合他意的都属于极端女权,女权中激进群体的存在并不会提高他们对未觉醒女性和相对不那么激进的女权主义者的容忍度(拳拳打娇妻的现象太常见了)。“开窗理论”的重点在于谈判而非真的掀屋顶,即使我们最终的目的是掀屋顶,也得有开窗为基础,当窗户开得足够多、屋里的空气流通已经与掀屋顶无异、那些原本阻止开窗的人已经麻木后,掀屋顶也就水到渠成了。

无论我写再多内容,我所能做的只是约束我自己,但我仍忍不住向诸位解释我的想法。至少现在,在这个大环境仍然被男权把持的世界里,请脚踏实地、稳扎稳打、一步一步的向前走,避免纸上谈兵、闭门造车、脱离实际,对女性叙事作品的进步速度保留一点耐心。这是一种呼吁,也是一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