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3 19:59 /
【一章】

  

这时还是温暖的夏末秋凉。





银杏树的叶子还没黄,随着渐冷的风一直瑟瑟地响。九月份的阳光并不算彻寒,有时候还带着些远处果实成熟的香。屋檐下的青绘风铃含幽带韵地鸣聆着暮夏的悠长,垂下的纯白色流苏迎着风向。





我剥开一个硕大的石榴,把红色饱满的籽粒倾倒在一只小碟子里递给他,继而转身拿起湿布去擦拭铃铛上的灰尘。大片的光铺洒在我的后背上,暖洋洋得令人舒心畅快。他说了句谢谢,熟稔地把碟子摆在桌子一旁,清脆的碰撞不小心在这安静的时刻弄出了声响。





我蓦地回过头望着他,他正抬起头来把眼睛面向晖光。或许是长久地处于黑暗之间,想要看到光亮是那样的迫不及待,甚至只是从眼角的缝隙间滑进去也好。也应了我的想法,他摊开手掌让光照在上,面孔中努力的表情就像是要在心底描摹出阳光的模样。我已经习以为常,因为他曾经自言自语过阳光是什么样子的。









那段记忆对于我来说无疑是最清楚的。一年前我刚刚来到这所盲人学院时,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便是这个棕色发绿色眼的少年。之所以如此之深,是因为他总是盼望能够看见太阳。约莫几个星期之后,在我帮助他整理书桌时,他便问我那是什么样。





在我的认知中,光像水一样无拘无束,只不过不能盛在容器里喝下去罢了。而我们这些一直生存着的能呼吸的生命,也无非是浮游在它里面靠它生活而已,和鱼类没有太大区别。我如实对他说,得到的答复却是一种羡慕。我不由得怔愣了一瞬,半仰起头看着这个一米七五的十九岁大男孩,不知为何连忙补充上一句“那很温暖”。





代词永远指代着某人事或物,至今我也不曾想起当初的“那”究竟是何意。一直迷茫地生活在这个座落于城郊的最明亮也最黑暗的地方,岁月的更迭间好像已经再找不到什么初衷和原点。这些人古怪得使我无法弄懂。我想。





蝉在树上鸣叫发出嘈杂的声音,我拎起水桶穿过林荫路。作为一个勤务工,我并不具有什么先天的才能和后天的智慧,有时倾听他们的故事后不仅找不到安慰的言语,还会为那些辛酸的过往潸然泪下。那时我才意识到他们每一个人背后都深藏着一个故事,有一些是彼此的境界另一些却是自己的青天。





即便有一年以来所产生的羁绊亦或是芥蒂,我与他们之间还是有些默契。比起我,这个学院的老师——只有几个——亚妮老师和佩特拉老师她们,似乎更加了解他们看似无意或稀奇的举动中所涵盖的含义。





亚妮老师很漂亮却严肃得寡言少语,据说大学时一直牺牲时间研究犯罪心理学领域。一头淡金色的长发被盘起,清秀却成熟的瞳眸中夹杂着深邃,令人捉摸不透。而与我同岁的佩特拉老师常带着笑容,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善良至极,同我这个小小的勤务也结交为朋友,相遇的时候难免是微笑相待。





一年前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是深不见底的水。晚餐后他们能聚在一起念些简短的文章,交谈,或是听听音乐,在厨房洗碗的我也多多少少就着水声听见一二。时不时的笑声也会很爽朗,总能给人以一种融洽和谐的错觉。







这个三百六十五天里发生的事件,都是突然而至让人措手不及。第一百零四天,亚妮老师无故失踪。第三百二十一天,佩特拉老师因车祸去世,同时乘车的几个学院里的学生也不同程度受了伤。在这个学校唯一能给予光亮的几颗星辰一个接一个地坠落,原本人数少得可怜的学院中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的负担全部压在我的肩膀上,每日的饮食起居都由我清理打扫,即便是赫里斯塔医生来帮助也很难完成。





校舍是和式房屋。白色的双层楼宇总是能给人以安稳,内部不论是拉门还是屏风都称得上静雅,可是这些学生除了上课以外毫无平常可言。阿明有时会和让坐在一边研究着书上形容的河湖的样子,胡佛有时会安静下来抬起头看看黑色的天。





唯独那个名叫艾伦·耶格尔的青年,也就是刚刚坐在太阳下的青年,每日坚持着读一些难懂的盲文写的书,每周坚持着到赫里斯塔医生那里做双腿复健,每月坚持去迎阳的山坡,每年坚持去看望早已归土的母亲。





盲人的世界我不懂,也从来都没体验过这种滋味,更不会去刻意理解他执意的举动。但是我总是认为他身上有一种算不上蓬勃的力量足以抗衡黑暗,像盖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仿佛它使人与人相隔两地,无法传达只言片语。





“肉眼的视野有限,心的视野无限。用有限来限制无限的人,都被卷进了命运的洪流之中,那个小鬼不过是挣扎着罢了。”利威尔老师曾经这样说过,他大概是一个星期前来到这里的。我对他的印象又模糊又鲜明,一身严肃中五官的棱角却那么分明。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许多工作交给他都是轻车熟路。





艾伦叫他利威尔先生。我更习惯叫他利威尔老师,并不是因为他的职务是一名老师。他比我更懂得那些学生的心理,这些有哲理的话即便只是有零零碎碎的片段,拼凑起来也是一本耐读的故事。看来埃尔文校长并没有选错人,我心里想着,但愿从今往后不会再出什么事情。











杨树叶在一阵强风过后哗啦啦都落下来,刹那间一片金黄。我放下沉重的水桶,用胳膊抹了抹挂在脸颊上的汗。一片宽大的叶子从眼前划过,恰好落在了近处的一池秋水中。林间的地上都是暖而潮的叶子,风一卷就都飞了起来,像一阵会走的光影。





我用清水简单地洗洗手,便坐在长廊下休息。记得几个月前佩特拉老师还和我一起谈论如果叶子都黄了会是怎样一幅景象。而如今我全部都能把景色映在眼里,而她的面容却早已被镶嵌在四方的黑白照片中。





现在想起来心情更加沉重,她的声音似乎依旧在耳边回响。那是灯笼果渐红的时节,她悄悄地对我说有一个人能使她倾心。“他啊,表面上严肃的很,心里却像是水一样温柔呐。无论是做什么都能让人安心,就像黑暗中的阳光,见到的第一瞬间的确被那气场刺得晃眼,不久以后在不知不觉中就能照亮一切。”她说得有点朦胧,却一直都不乏坚定。





我说有这样一个人多好啊,你真幸福。她很快打断了我的话,“能远远地看着,就足够了。”之后便没有什么这方面的话题,直到她葬礼时分也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个人出现。那时候我大概明白了这或许是一枚易碎的梦,经不住手指触碰的温度。





我抬起手掌遮住阳光,凝视着掌心曲曲折折的纹路。交错纵横来来往往有粗有细。突然发觉天更加得闷热,我猜测大概是盛夏的余韵又无故降临,却没有意料到璀璨的光背后藏着大片大片的雨云。





骤雨在斜阳落入地平线的时分倏忽来到,我匆忙地收起晾衣杆上的衣服,抱着它们一溜烟儿地跑回住处。现在狼狈的样子估计很可笑,我用手顺着头发挂好衣服,拿过毛巾仔细地擦一擦残留的雨水。





利威尔老师好像站在长廊下看着雨,我透过窗玻璃隐约地看见。清冷的气氛很适合他,雨声中更能衬托出安静的神色。玻璃上了雾气,等我做完晚餐后想要推开窗子喊他吃饭时,已经看不见他的人影。





雨脚渐渐地稀疏起来,淅淅沥沥得能分清个数。秾丽的花朵静默在雨中,散漫无比。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坑洼随着落地的声音荡起波纹,扩散到悄无声息。他们正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饭食,不时传来匙勺与碗碰撞的声响,没有交谈而静得诡谲。他们都闭着眼睛,连菜和汤不小心掉到了白色桌布上的事情都不清楚。我是那么地想帮助他们,但是那种赤裸裸展现在明眼人面前的无助,并不是轻易用举动去给予安慰的。





明天艾伦要去做双腿复健,大概应该由利威尔老师与他一起。不久以前的一个夜晚,也就是在佩特拉老师出车祸的夜晚,他也成为了这件不幸中的不幸者。即便老师在那时猛然间推开了他,他还是猝不及防地被另一辆驶来的车子碾断了双腿。在他昏迷了几天里,虽然旁观者能感觉得到一种复活的意念,可惜他醒来的一刻却刚好是佩特拉被火化的一刻。





世界突然在黑暗上又铺上了一层浓厚的阴。

沉默是最坚强的呐喊。

不仅仅是对于亲历无常世事的我,还是对于被铁壁隔住的他。





所经历的事就像是有黑色花朵陪衬的葬礼,挽歌和唁曲一首接一首地循环回放。我观察着他的举动,有时一言不发而有时,却是最疯狂的摧残。反复捶打着腿的他,扔去双拐的时候轰然倒地的他,抵抗着命运而握紧拳头,指甲嵌进皮肉的他,无数道厚壁间的空隙里总是会出现对生命的冲撞和渴望,不懈于任何一次的努力,想要亲眼见到静穆的晨光。





干完所有的活儿之后,我沾枕即眠。雨声还没有完全停止,薄被半搭半掩地摊在身上。我的心思总是被这些人牵绊着,明明是那样简单的渴求,却被命运无数次击打。朦胧间我觉得他们的身影弥漫了我的视线,接连向着远空走去。







【一章 · END_二章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