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8-7 07:33 /
非典型废言
——《双城记》代序


感谢Mary哥哥这么看得起我,让我来写他的序,我始终认为自己的水平低的很,文章都还没看得懂,写什么序呢?

虽然可能写得不好,不过还是尽力而为吧!^_^

记得那次,很久没有上网,来到久违了的『各书己见』,发现已经变得陌生,随便打开几张贴子,并没有什么吸引的内容。

无意中瞥见版主啊边个整理的《天使》,心中突然觉得安慰,还有人在这里连载,于是一口气把它看完了。各书版依然兴旺,高手辈出——这是我看完《天使》后的第一感觉。

而见到《心事》(那时还叫《心事》)的时候,我的感觉是正确的。^@^

《心事》(呵呵,应该叫做《双城记》),故事很平淡,却很真实。有些章节,看完后会让人有流泪的感觉,不知道你们会不会,至少我自己是有这种感觉,但是因为我自己的水平不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看小说,何必讲究太多呢?能够触动读者的心灵,那么作者就算是成功了,在这点,SuperMary成功了。在回顾《双城记》的时候,我是连带下面的回复也一起看了的,好多网友,乐乐了、Fantasy、Venusxx、啊边个、CHACHA、Ring等等,都被小说,或者说故事中的生活吸引住了,大家都期待着、思考着、回味着……

小说中有很多情节都是一笔带过,甚至忽略不写的,我不懂得小说结构什么的,但是,我却觉得这样做给了我们很大的想像空间,毕竟,想象中的情景是最美的。结局也加入读者想象的成分,并不是每一篇小说都适合用想象来做结局的,有时候处理得不好,很容易成为小说的败笔,毕竟,结局是读者最后接触的,印象也会是最深刻的,结局不好,无论前面的内容在怎么引人入胜,也不会得到读者的认同。

我喜欢《双城记》的结局。

我更喜欢后记中的这一段:
传说每个人的身边都有守护的天使,他或者她就在不经意的角落里为你默默祝福,静静等待。或者只是一次微笑,一句安慰,一声问候,一个眼神,一霎那心动。只要用心去找,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或者就象Mary所说,阿页一直苦苦追寻的,正是他心中的天使。

虽然每个人都在苦苦追寻,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自己的天使,更少人能够抓住眼前的幸福,正如SuperMary所说的,“错过了”。在心底思索阿页是否再次错过小静的同时,也思索一下,自己是否有错过自己的天使!?

最后,希望大家能够静下心,仔细体会这篇小说,相信它也会触动到你的心灵,也希望它能让你发现自己的天使!
(感谢大家能够浪费自己的时间,把我这篇“废言”看完!^_^)

Lyn
2003.03.23

写在前面的话

多谢玲燕的前言。我尝试将它插入《双城记》(上),可惜系统不允许删改。看来上集已经超过了贴子的总字数,很遗憾。

我个人有种感觉,现在的年轻人(其实我都未过25岁嘎)太过注重形式。形式这个词不太好解释,不如说是“外在的东西”吧,总之相对于内涵而言。我曾经公开说过飞星弊端:越是灌水的贴子,越多人捧场。无须多说,看看“友朋”版便知一二。与其说是飞星的问题,毋庸说是这一代的问题。因为很多网站都跟飞星一样----大家乐而忘返地灌水,而参与者又以年轻人居多。

真正有内容的帖子有几张呢(假如以一个礼拜为计算单位)?

我想这起码跟三码事有关:快餐店,电视剧和流行歌。社会上流行的玩意给年轻一代树立了既定模式,影响先是行为上的,既而过度至思想。有没有想过,这些垃圾如果撕开好看的包装,里面何其的空洞乏味呢!

没有。

年轻人已被潮流同化,连自己的脑袋也不会转。所以他们以它们为偶像,自然经常有令人作呕的俗不可耐的恶劣表演。水帖不过是一个缩影罢了。追求简单,智商低下,外表至上,毫无个性,这一代真的可悲。

大家不妨抽半年出来(我指空闲时间),不听XX榜,不看XX台。读一本叫《悲惨世界》的书,看一部叫《现代启示录》的电影,听十遍《梁祝》。

抽个时间,做些要静下心来慢慢做的事,你或会重新发现原来的你。




总是没法捕捉你的眼神,它是那样的迷乱。我想你一定是在努力地寻找什么,对吧?但愿你别在迷宫里迷了路才好!累的时候何妨合上眼睛?或许你苦苦追寻的东西不在外面的世界,恰恰相反,正在你心中。

祝愿你能找到它!

----Mary


(一)
“他会回来吗?”


我常常记起他。

名字倒忘了,只是喊他石头。这样子叫他的还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我认识,叫文文。

我爱文文。

我们三个念高中的时候认识。我跟石头高三,文文高二。我是石头的同桌,她是石头的女朋友。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日子过得老快老快的,模拟考,打球,看三级片,交女朋友,写检讨,再模拟考,然后高考。快得连梦都没做几个。

便是这样的日子。

他走了。记忆中最后一次看到石头是这样的:他掮着大背包,一头扎进挤满民工的硬座列车,过了好一会儿,从车窗探出头来,好像有话要说。

“说吧。” 我说。
“照看着她。”

文文呆呆地望着缓缓开走的列车,没有挥手。我望着文文。

他会回来吗?

后来才明白,这个问题,其实是多余的。


(二)
“对不起——我忘了你的生日。”
“没关系的,算了吧。”


我和石头都不是婆妈的人,所以一直没有通信。尽管这样,我始终照顾着她。因为对他的承诺?因为我爱她?

我照顾着已经高三的文文。

明天是文文的生日,叫我意外,是文文约我出来的。

她叫我到上九路的茶餐厅,我其实很讨厌那儿,每次去,她都跟我讲起石头在北京的大学生活。

“嗨,他送了样东西给我。”我刚坐定,文文果然这样说。

“手表?”
文文摇头。
“项链?”
再摇头。
我摊开双手,一副无奈相。

文文轻声地笑了(总是笑得这样好听)。然后得意地从书包掏出厚厚的信封,小心地抽出一张折叠了的A4。

我接过来,心中很不是滋味,文文的一脸期待无声无息地毁了我的整个下午。打开,一幅白描的少女跃入眼帘。她下巴微分,眼角眉梢潜藏笑意,仿佛新鲜的苹果,叫人忍不住要咬上一口。

“这家伙还真有一手。” 我的目光从画中人移到画外人。
“像我吗?” 她端详着画中的自己。
“很像。”
“像毛毛公仔多点。”
“本来你就跟毛毛公仔一个样。”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仿佛没人听见。我注视着她,而她注视着她的公仔化身。

上下九的车水马龙反衬出茶餐厅里面的幽静。

“对不起——我忘了你的生日。” 我说。
“没关系的,算了吧。”

从此,我不再约她出来。


(三)
“看着她陶醉于画中的公仔,我找到了答案。”


远处传来巨响,篮球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砸中内框,迅速转了几圈,然后滚了出来。“FUCK!”我骂了一句。头顶一阵轰鸣,犹如洪水,淹没我下面的脏话。广外与白云机场相隔不过一箭之地,对飞机的频密往来,我早已习惯。可是这班机飞得好低,起落架几乎贴着外经贸学院的楼顶,挟着狂风呼啸而过。我瞧着它银色的身影插入云端,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文文明天就过来报到了,做了六年的师妹还不够,难道世上真有缘分?不,只是巧合罢了。嘿,石头啊,枉你是她男朋友,她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恐怕不及跟我哩——“砰” ,我后脑一阵晕眩。

“SORRY啊!” 一个头发短如刺猥的女生抱着篮球跳到我跟前。
“还行,没什么。” 我瞪了她一眼,有点眼熟。
“真的没什么?”
“真的。”

我转身去捡滚到场边的球,这会儿残阳如血,空旷的球场只有拉长的树影,冷冷清清。饭堂快关门了。我瞥了一眼“刺猥头”,蓝白间条衫,很短的短裤,修长的大腿粉白得刺眼。她正带球跑动,突然一个急停,两米处跃起投篮——“嗖”——球应声入网。

吃完晚饭,洗过澡,我再回宿舍时室友都跑去晚自修了。我启动台上的电脑,蓝色桌面只有“星际争霸”和3DMAX的图标。我讨厌将FOLDER和SHORTCUT到处乱摆,曾为此与室友吵过,后来干脆搬了家里的电脑回来,与他们楚河汉界。我打开3DMAX,拨弄着里面的模型——个少女的3D头像。一个月前,我用NURBS画出轮廓,调校了无数次MATERIAL,现在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少女俏脸丰腴,下巴微分,眼角眉梢潜藏笑意。我正看得入神,墙上的喇叭怪叫起来,犹如被割喉的鸡:

“305!305!有电话!”
“找谁!” 我与墙壁对吼。
“叫阿页的!”

我踢着拖鞋,走到一楼传达室。两个女生在门口游荡,值班的女人又在杀鸡:“603!603!有人找!” 我背对杀鸡人,拿起话筒。

“是我。”
“阿页,文文。”
“什么事?” 我走到暗角里。
“明天下午有空吗?”
“有两堂国际形势。”
“能出来吗?想请你帮个忙。”
“现在说不行吗?”

电话那头不作声,大约有半分钟。

“好吧,明天下午,在哪?反正最近天下太平,没什么形势。”
“以前饮冰的地方好吗?——谢谢你!”
“明天见。” 我等那头断线了才放下电话。

从黑暗中出来时,一个男生渐渐走近,门口其中一个女生突然拽住同伴的衣角,另外一个捂着嘴吃吃地笑。我假装没看见,抬头望星,慢慢走回宿舍。今晚天上铅云密布,找不到一颗星星。

夜已深了,屋内厚重的鼻鼾与屋外轻盈的虫鸣遥遥呼应。我睡不着,悄悄爬下床,打开上了锁的小抽屉,翻了一会儿,摸出一对白色的反皮高跟鞋,然后爬上床。抚摸着它,又想起去年冰室的相聚:

“像我吗?” 她端详着画中的自己。”
“很像。”
“像毛毛公仔多点。”
“本来你就跟毛毛公仔一个样。”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仿佛没人听见。我注视着她,而她注视着她的公仔化身。

不是,她更像白雪公主。冰雪聪明,只有她才配我这一对水晶鞋——可是——谁是她心中的王子呢?看着她陶醉于画中的公仔,我找到了答案。

“对不起——我忘了你的生日。”
“没关系的,算了吧。”

她仍然没有看我一眼,哪怕一眼,她也该看见放在我身边的礼物盒啊……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拍打着皮鞋。以前都是我约她的,为什么这次?明天她不是要来注册登记吗? 嗯,她的语气好像有点奇怪。


(四)
“能陪我打会儿篮球吗?”


文文就坐在我对面,还是她习惯的位置,一年前的装束,朴素而可爱。

“喝点什么?” 我有点不太自在。
“你做主吧。”
“一见面就逼我买单?”
“只怕你再没这样的机会啦。”

我心底升起一阵恐惧,隐约感到自己最不愿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说得也是,你在广雅已培养了一群狂蜂,令我寸步难近,到了广外再惹一堆浪蝶,更轮不到我了。”
“我明天就要飞了。” 她斩钉截铁。
“两杯鲜榨橙汁,一杯加温,一杯加冰,” 我向侍应招手,“你喜欢喝热的对吧?唔,刚才你说什么?”
“我明天就要飞了。”
“好啊!连课都不上,为了石头飞上北京——”
“是悉尼,不是北京,” 她笑脸如花,“前天澳洲移民局批准了,恭喜我吗?”

侍应端来两杯橙汁。我接过那杯加冰的,猛吸一口,“嗯,味道怎么不比从前了?”

玻璃幕墙外的上下九,很多人走过来,很多人走过去,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多谢你以前的照顾。”
“我有照顾过你吗?”
“有的。虽然你没有说出口,但我感觉得到。”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
“明天几点的班机?” 我避开她的眼神。
“十一点,晚上十一点。”
“送你吗?”
“不,有我爸爸妈妈。”
“回来吗?”
“也许不会了,听说那里三分之一都是华人,别担心,很快就会找到新朋友的。你知道啦,我是交际花。”
“别交损友就好了。”

从冰室出来我们就分手了。这是一个周末的傍晚,天空晴朗,我于熙攘的人群中独自走向66号公交车站。突然发现他们的脸上都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每个人都一模一样,整个世界里,只有我还披着人皮面具。

还没走近宿舍,就撞上306和307的机友。周末上网吧打星际,是我们这群王老五的例牌节目。有女人的同学通过做爱发泄身体上的精力,我们则通过打机填补心灵上的空虚。

“我还没吃饭哩。”
“再不上就没位啦!”

我被他们横拖倒拽拉到了学校后面的网吧。我的BATTLE NET RECORD是150:227,也曾单挑拿下1897:2200的高手,可是今晚秽气得很,打了七局才扳回一盘,尽煞风景。机场失意加饥肠辘辘,十一点多我就退了。回宿舍的路上,我在小卖部买了袋面包,边咬边走,隐约看见七八个黑影散落在传达室附近,有些成双成对,有些形单影只。我走到门口,“喂” 背后好像有人轻声地叫我。我扭转头,黑乎乎的,没动静,于是继续往宿舍方向走。

“喂!” ----是坐在值班室里的女人。
“干嘛?” 我停了脚步。
“你是不是那个叫阿页的?”
“对。”
“门口那女的等你半天了!”

我回过头,一双长腿从黑暗里走过来,然后是苗条却不失曲线的上身,最后是刺猥头。她怀抱篮球,双目低垂。昏黄的夜灯洒了一地朦胧,愈加衬托她的美态。

“找我有事?” 我嚼了一口面包。

她紧绷着双唇。过了好一会,我有点不耐烦,转身就走。

“喂!”
我回头。
“你叫阿页吗?”
“嗯。”
她顿了一下,涨红了脸:“ 能陪我打会儿篮球吗?”
“现在?”
她点点头。
我再咬一口面包,嚼了一会,待咽下去才说:“不巧,我的球鞋今天刚洗了。”

她没吱声,突然一个180度转身,一溜烟似的跑掉了。我再往回走,瞥见杀鸡人似笑非笑,仿如似死未死的鸡。

回到宿舍,刚好用完晚餐,我顺手把包装袋扔进垃圾筒。

“阿页,有个女的找你。” 室友说。
“我知道。”
“传达室呼了你整个下午,嘿,那女的真痴情。打饭的时候我就留意大门口,有几个女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其中一个抱着篮球,等我晚修回来,只剩那个抱球的,十有八九就是她。”
“哇,抱球那个,我也看到了,惹火尤物啊!阿页艳福不浅啦!”
“关你屁事!晦,阿页,咱兄弟一场,哪天你玩厌了,千万让给我。”
“小鞋你也穿?”
宿舍里头漾起一阵阵淫笑。

夜深人静,我把白皮鞋贴在额头上,顺着眉骨,眼眶,鼻粱,慢慢下滑,直至唇边……

“305!305!” 突如其来的喇叭声仿似惊雷。
“操!妈个逼的找死啊!” 床下首先发难,接着被弄醒的人跟着附和。
“305!电话!”
“谁!”
“阿页!”

一楼静悄悄,偶尔两声咳嗽,只有传达室渗着微光。

“我是阿页。”
“是我……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
“没事,还没睡下。” 听到她的呼吸,我心头骤然一紧。
“求你一件事……下午忘了跟你说。”
““嗯。”

那边不作声,时间仿佛停止了,只有蟋蟀的间奏提醒我世界的存在。

“别跟他说……我出国的事。”
“我以为他早知道了。”
“只有你知道,替我保守秘密好吗?”
“他迟早会知道的。”


“你想瞒多久?”
“越久越好。我会继续跟他通信,不过……我想用你在广外的地址,让他以为我还在广州。我知道他从来都是电话联络你的,他应该没有你这里的地址。”


“好吧。”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谢了,你对我太好了……”” 电话另一头隐约传来哭泣声。
“ 一路顺风。”
“再见。”

我躺在床上,始终没合上眼。


(五)
“她的背影消失在街口的拐角,我等了一会儿,但它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二天。

醒来后我跳下床,抄起杂物架上的毛巾脸盆,踢着托鞋朝冲凉房走去。狭长的走廊挂满了底裤和臭袜,沉浸在柔和的桔红色里。“嗯,睡过头了。” 望着天边蛋黄似的落日我自言自语。

洗漱回来,我打开电脑对着3DMAX里的少女发呆。

“会回来吗?” 我问画中人。
“也许不会了。”她说。
“也许不会了。” 我默默重复着,心头犹如给重锤狠恨撞了一下。
“来得及吗?” 我问。

少女含笑不语。

我对下表,然后关掉电脑,抄起一张报纸,跳上床头,包好一只皮鞋,又跳下来,带好门,拔腿就跑……

八点三十分。

我喘着粗气钻进公用电话亭。“ 喂,请找文文——文文吗?是我,在你楼下!”

长长的路灯下,两个人,两个影子。

“这送你的,留个纪念。” 我递给她一只白色反皮高跟鞋。
“谢谢,只有一只?” 她微笑。
“另一只我打算送给石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不语。

“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了,””她顿了一下,收起笑容,“阿页,就当你是他,告诉我,你会不会原谅我?”

第一次,我想到逃避,但她固执地看着我。四目相对,她的眼睛明亮透彻,但里面没有我的影子——文文等待的是石头的回答。

十秒钟,也许十分钟。

“我不会原谅你的——不过,石头那傻瓜一定会的。”
“谢谢……谢谢你!” 她扑入我的怀里。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怀里的肩膀微微地颤抖,我感到胸口越来越湿润,却听不到哭泣的声音。

小虫在我们头顶的光晕里扑扑飞舞。

“回去吧,他们等着你。” 我轻拍她的肩膀。
她带着泪痕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抬头给了我一个感激的微笑。
“再见了。”
“再见。”

她的背影消失在街口的拐角,我等了一会儿,但它再也没有出现过。


(六)
“文文再没用浅蓝的信纸,她的信全是粉红色的。”



文文走了以后的两个礼拜我没有去上课,除了傍晚起来去饭堂吃一顿,整天躲在宿舍睡觉。奇怪得很,每次合上眼都会看到文文,于是我爱上了梦里的生活,它让我感到踏实,因为文文就在我身边,时时刻刻。

湖滨,我拖着文文的左手,石头拖着文文的右手,三个人在林荫下散步。文文停下来,甩开石头的手,顽皮地撅着嘴:“我跟阿页有悄悄话要说,不许你听见。” 石头耸一耸肩膀,然后走开。文文凑近我的耳边,吹气如兰:“我……” 突然地动山摇,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阿页!你这猪还睡!今天有你的信!”

我搓着眼睛爬起来,一封雪白的信躺在床头,邮票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封面全是英文。我看了半天,认出了自己的拼音名字。轻轻撕开它,抖出两张颜色各异的信纸,打开粉红色信纸,抬头是“亲爱的石”,我赶忙合上它,打开另一张,浅蓝的底,衬着墨绿的字,笔划不算秀丽,但十分工整:


阿页:

你好吗?我好好啊。

我到这里已经一个礼拜了,和一对中年夫妇住在一起。可能西人比较热情吧,我住下的第二天,他们就开车带我进城兜风。悉尼很整洁,很漂亮。那天在港口看到歌剧院,以前只出现在电视里,没想到真的建筑比想象中的大很多,我们绕着它,半天也没走完一圈,周围有很多胖胖的鸽子,不怕人,有些还冲我跑来讨吃的。可惜我那天没有带糖呀,饼乾什么的,口香糖倒是有,不过我怕它们吞下去会闹肚子。噢,忘了告诉你,我明天就要去语言学校上课了,听说里面都是香港和台湾来的新移民,应该会结识一些新朋友吧。就写到这里了。

粉红色的信纸是给石头的,他若回信,请按信封的地址寄给我,拜托了。

文文


这一夜我竟然失眠了,整个晚上打着手电筒,趴在床上翻来覆去读这封很短的信。这是文文给我的第一封信,虽然不是情书。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小心翼翼地在信封上模仿文文的笔迹,写下石头在北京的地址,然后套进那张粉红色的信纸,贴上国内邮票。

那天从邮局回来,我向室友要了前两个礼拜的课堂笔记,跑到图书馆自修去了。就这样,我又过回原来的生活,平常在宿舍上PLAYBOY.COM,周末则跟306的机友上网吧抽星际,偶尔也会做梦,不过再也没碰到文文了。

在寄出文文的信一个礼拜后,我收到石头的来信,很厚的。当然,收信人是文文。我将它转寄给文文。后来他们的信件就这样在我手中穿梭,大约以一个礼拜为周期。文文再也没用浅蓝的信纸,她的信全是粉红色的。


秋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来了。

黄叶沙沙地往下掉,树下热气腾腾的人群却丝毫没有察觉头顶的诗意,他们只是使足劲地喊:“进一个!”

我的双眼扫过场外密密麻麻的脸孔,然后停在计分牌上:广外52-——中大53。只剩两秒钟了,我站在罚球线上,抹去额头一把汗水,深呼吸,然后轻舒长臂。篮球划出一道抛物线,进了后筐,在里面弹了几下,最后很不情愿地跳了出来。中大的前锋抢下篮板,几乎同时,裁判吹响了完场哨。“操!”观众的痛骂带着惋惜。队友没说什么,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明年再报仇吧。”

人群渐渐散去。我脱去湿透的球衣,独自坐在空旷的球场中心。天黑了,四周亮起了路灯。夜风吹过,汗没干,身上凉嗖嗖地。突然眼前一花,多了一条蓝白相间的毛巾。

“擦擦吧,别着凉了。”
“是你?” 我转过头,她就蹲在我身边,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七)
“她抱着球走近罚球线,手臂一抬球已出手,轻巧地落入网心,干脆利落。”



她还是穿着蓝白间条衫,很短的短裤,露出白嫩的长腿,递给我毛巾后双手抱膝,眼帘低垂,安分地蹲着,脚边摆着一个篮球。

“多谢。” 我接过毛巾,却没有擦身上的汗水。
“你有几对球鞋?”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脚尖。
“唔,好像有三对吧,记不清楚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过很快就后悔了。

她不再作声。树影摇曳,月色撩人。

“你在想什么?” 我有点过意不去。
“那你呢?”
“想着你在想什么。”
“又骗人了,” 她噘起嘴巴,不过似乎没有生气,“我知道你的心思。”
“说来听听。”

她抱着球走近罚球线,手臂一抬球已出手,轻巧地落入网心,干脆利落。

“猜对了吗?” 她回眸一笑。

就这样,我和小静开始了交往,无非是平常一起在饭堂吃饭,周末在学校的放映厅看场外面早已落画的戏。还不到一个月,宿舍的难兄难弟已经开始讨论我们的做爱姿态,经过分析,一致鼓励我采用“枯树盘根”,依据是我俩均属修长体形,可以更“深入”对方。我唯有苦笑,若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有谁会相信呢?不过这却是真的,至少我始终保持着那种距离。

而小静也默认了这种距离。小静不爱说话,但是言出必行。另外她从不撒娇,这很让我感到舒服。如果她能再傻一点点,我就会给足满分。我常常想起我们的第一次会面----与她的成熟实在不称,为什么呢?我一直在逃避那个答案。

波澜不惊,大二上学期接近尾声了。

十一点四十分,漫长的第四节终于在铃声中结束。我正在收拾书包,同位给了我一记手肘,我抬头,小静捧着课本站在教室门口……

饭堂里人山人海。我打了一份茄子牛肉和两份饭,小静只要了一勺凉瓜和半份饭。找不着空位,我们只好厚着脸皮搭台。坐下后我舀了满满一匙牛肉,浇在小静的白米饭上,她微笑摇头示意够了。

“阿页,明天有空吗?”
“嗯。”
“陪我好吗?”
“明天是周末,你不用去M记吗?”
“我换了下午那班,上午想出去走走。”
“上哪儿?”
“明天告诉你。”

第二天,我来到约好的中山八路电车总站。小静比我早到,穿着白色窄脚长裙,背着平时上学的书包,手里挽着一个鼓起的纸袋。我们上车的时候还早得很,里面零零星星坐着几个人。小静坐在我身边,抱着那个纸袋。

“什么宝贝?” 我忍不住问。
“饭盒,一,二,三……”” 小静打开它翻了一会,好像在数数。
我想笑。
“我自己弄的,” 她自言自语,“ 两大一小,够吃了吧?”

107号电车驶过人民路,北京路,烈士陵园,我们在中山医学院附属医院对面下了车。


(八)
“混乱中,我朝她那边望去,她眼睛湿湿的,也正望着我。”



小静就像这里的主人,领着我在医院里熟练地左穿右插,几个护士还走过来跟她亲热地打招呼。

我们来到住院部,小静停在401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推门而入。里面摆着四张挂着吊针的病床,只有两个病人,其中一个像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头发散乱,正蒙头大睡。

小静走近另一个蜷缩着的病人,挪开床头柜上的暖水瓶和剩着牙刷的杯子,摆上带来的纸袋,然后坐在病塌上,伸手轻轻擦去他额头的汗水。我站在这个男人身后,他侧身而卧,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大约四五十岁,头发灰白,身材高大。

“很热吗?”小静轻声问。病人点点头,吃力地移了一下肩膀,算是换了个姿势。小静把手伸进被窝,摸了一会儿,然后抽出手来:“外面的天气好好,要不要吹吹风?”没等回答,她就走到窗前,推开窗子,跟着伸了一个大得夸张的懒腰:“爸,秋天来了,天空很蓝,一朵云都没有,地上有很多叶子,踩上去沙沙作响,好好听!”

“小静,我口渴。”

小静转身走到床头,摇了一下暖水瓶:“喝完了,等一会儿吧,我去打水。”说完抄起挂在床架的毛巾,给了我一个鬼脸,提着暖水瓶走开了。

我识趣地坐在床头:“叔叔你好。”

小静爸爸朝我一笑,他脸色青白,有点像白菜梗,病痛扭曲了他的五官,但掩盖不了分明的轮廓。

“你是小静的男朋友吧?” 声音还算响亮。
“我是小静的朋友。”
“是吗?她从不带别人来这儿的。”

小静从外面回来,我站起来走近窗口,树叶已经掉得差不多,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一只燕子刚好落在电线杆上,身后隐隐传来悉悉卒卒的摩擦声。

“很烫的,慢慢喝……跟你说多少遍了,忍不住可以叫护士过来嘛。”
“人家都是女仔,没大你多少,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我回过头,地上多了一个脸盆,小静已经撂起了袖子跪在地上,双手伸缩,正从被窝里掏出一块块粪便,病房里顿时多了股异味。收拾完,小静用湿毛巾帮他擦了几遍身体,端起脸盆向外走去。

他冲我苦笑:“不中用啦……那天喝大了,从楼梯上滚下来,以为没事,可就是站不起来。到天黑小静才放工回来,别看她长得瘦,硬是背着我下了两层楼梯……谁知在这鬼医院一住就是大半年,医生说我不但全身瘫痪,还有晚期肝癌。”

我默默地听着。

“对不起小静啊,从小她就没了妈妈……本来该我照顾她的。”

小静又回来了。

“爸,饿了吗?”
“口水都流干啦,又弄了什么好菜?”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好像忘了自己大半身已经不能动了。
“椒盐鱿丝。”

小静打开饭盒,一口一口地把饭菜送进他嘴里。小静爸爸吃得咋咋作响,脸上沾了许多饭粒和菜油。小静放下饭盒,掏出手绢,细细地替他擦去,然后将杯子凑近他的唇边。他吸了一口开水:“菜好香啊,可惜这一口不是九江双蒸。”小静等他喝完这杯水,用手指抹去他下巴的水渍:“累了就歇一会儿吧。”

他满意地合上眼睛。

我和小静坐在走廊冰凉的长凳上,周围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怪味,刺眼的阳光从背后的窗户射进来,405传来凄厉的叫声。

小静从纸袋里掏出一大一小两个饭盒,将小的那个递给我,捧着大的那个吃起来。我掀开盖子,白米饭上孤伶伶躺着几片凉瓜。小静舀了一勺牛肉,浇在我的凉瓜上:“礼尚往来。”我咬了一片凉瓜,汁水肥润,味道甘美。

这会儿,几个护士冲了过来,径直往405跑去,不一会里面又一阵吼叫。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一个男人扑在铺了白布的女人身上痛哭,使劲捶打床单。医生和护士才将他扯开,他又扑上去。这样子纠缠了一会儿,他们进了电梯。

“有人死了。” 小静头也不抬,吃得津津有味。

我勉强吃了半盒饭,再也提不起胃口了。

“还以为你挺能吃的……在这里呆久了,就会习惯的,”小静接过我的饭盒,“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刚来的时候跟你一样,明明饿得很,就是咽不下东西。可是没气力怎么照顾爸爸呢,而且下午还要去打工呐。”
“小静,这个下午我照顾你爸爸好吗?”
“真的?你会吗?”
“试试吧。”
“谢谢你啦。” 小静将饭盒装进袋子,对了一下手表:“嗯,我们还有十分钟。”说完闭上眼睛,挨着我的臂膀。

走廊静悄悄。

“小时候最爱上花市了,”她仍然闭着眼睛,“每次我都骑在爸爸的肩膀上,爸爸一手抱着我的双腿,一手拿着氢气球,我当然拿着冲气的大棒子做将军啦,我指东,爸爸就朝东,我指西,爸爸就往西,多神气啊。直到有一天爸爸终于背不动我了。唉……我那时真不知道自己有多重,累得他第二天下不了床……阿页,你说我是不是很任性啊?”
“想不想试一下我这匹汗血宝马呢?”
小静噗叱一声笑了,双手在我大腿上拍了一会儿:“嗯……下次吧,今天马儿没吃饱,跑不动啦。”

注射室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

“阿页,你说为什么妈妈要走?为什么妈妈不要爸爸了?”

我心中一动,低头望小静。阳光铺满她柔弱的双肩,睫毛微微颤动。

“是不是因为爸爸整天喝酒啊?不是的,爸爸是在妈妈离开后才变成这个样子。妈妈你回来好吗?你一回来爸爸就不会再喝的了?妈妈你快回来呀,医生告诉我爸爸快不行了,我知道爸爸他还念着你嘎……阿页,你说呀,妈妈会回来吗?”
“快别说了,很乖地睡一会儿,妈妈就在梦里。”
小静听话地照做了。

送小静走后,我独自在楼下的小公园里逛了一会儿,只有落叶,没有诗意。回来的时候小静爸爸已经醒来。

“小静呢?”
“她去了M记打工,晚上会过来。”
“小静不错吧?” 他困倦的眼神掠过一丝可爱的顽皮。
“她人品很好——叔叔你是开平人吧?”
“嗯,小静跟你说了?”
“猜的,你口音很重,我乡下也是五邑。”
“不像啊?”
“我爸年轻时入省城打工,我是在广州出生的,在这里长大,很少回去。” ”
“难道小乡下就比不过大城市?鸟,人啊,老爱往高处走……”

窗外划过一只小鸟,不知飞向何方。

“小静她妈也是城里人……小兄弟,外面树叶是不是都掉光了?” ”
“掉光了。”
“嗯……那年也是深秋……小静她妈是知青,插队下乡什么的,从省城来到我们村。村委按人头分配,三个一户,由当地的农民领着下田。可能是运气吧,她和另外两个大学生被分到我家,同吃同住,于是我跟她渐渐她熟落了。她人长得漂亮,学农活快上手,又勤快,跟她一起来的知青里不知有多少人偷偷想着她。我当时只是个傻愣愣的小子,大字也不会几个,只会开苏联产的拖拉机,可她偏偏就是看上我。小静跟她妈倒很像啊,咳咳……””

“喝口水?” 我学着小静把杯子凑近他的嘴唇。

他慢慢喝完,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鸟这贱骨头,不行啦……小兄弟,刚才说到哪?”
“叫我阿页就行了,你说小静很像她妈。”
“对啊,就是像。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要强好胜。也难为她啦,去年我下了岗,做牛做马,到头来一分钱没拿到,为这病,小静不得不四处筹钱,我们亲朋少,借得几次,人家给脸色,只好低声下气,也不知她受了多少委屈。我见街上的女仔,跟她差不多大,头发电完又弄直,裙子越穿越短,手袋里装着手机……你看小静,穿来穿去就那条长裙,书包还是高中时候买的。鸟!我就知道喝酒,没买过什么女仔的玩意给她……””
“她穿长裙很好看,真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这次轻得几乎听不见。

“小静她妈穿起裙子确实很好看啊,那次也不知算不算约会?傍晚吃饭的时候,她只扒了两口,临走时悄悄递了张条子给我。她知我认字不多,所以那上面只有六个字:‘村口河边,等你。’我还蒙在鼓里,以为上面有什么最新精神要下达,澡也没洗,一身臭气地赶去了。那会儿天黑,可是我离老远就看见河边杨柳旁站着个白衣少女,一阵风吹过,柳条跟长裙一起摆动,真像仙女下凡。我赶紧搓搓眼睛,我鸟,明明是个人啊!等我走到那人跟前,才认出是她。也难怪,平时她都扎着辫子,那会儿却长发披肩,手里还拈着一串花儿,我就是再蠢也明白了。她低头看着哗哗流水,半天不支声。我看形势不太对,转身就想逃。

‘文大凤!’
‘干什么?’ 我立定转身,但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我是男人。’
‘那为什么老对我躲躲闪闪?’
‘我……’
‘是不是你也喜欢上我了?’

“我确是喜欢上她啦。后来她怀了小静,偷偷回城里生下小静,又偷偷带着小静回来,只不过想让我看上两眼自己的女儿。鸟!也不知是哪个王八把这事给捅了。他们不知道小静的妈妈是谁,于是在祠堂里搞了个批斗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大会。没人性的,他们把小静摆在台上,让女知青排好队,逐个上去吐口水。鸟!我被他们按在台下,眼睁睁看着他们摆弄小静。小静只有几个月大,倒没什么,可是小静她妈就差点晕过几次。我看那条队越来越短,快轮到她了。可怜的女人啊!她头发散乱,脸色铁青,嘴唇已经咬出血来。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挣脱开按着我的狗杂种,冲到台上,抱起小静,大声狂叫:‘这是我跟隔壁村姑的野种,我就是小资,有种就冲我来,别欺负女青年!’接着拔腿就跑。起初还有几个不识好歹的过来拦我,鸟那妈,给我踢翻两个之后就没人再敢过来了。混乱中,我朝她那边望去,她眼睛湿湿的,也正望着我。我还想多看几眼,几个狗娘养的又扑过来,我只好抱着小静往村口跑了。他们没追上我,我带着小静逃到新会的表哥家,过了一年多,等到风平浪静,我又带着小静回去。不过插队的知青已经回城了。唉,想不到那次竟是……咳咳……””

“歇会儿吧?” 我把杯子凑过去。

他摇摇头,继续说:“之后我就带着小静四处奔波,为的是找回她妈妈。整个广东省都让我跑遍了,净车费就花了几十块。记得我抱着小静来到中山,身上一分钱都没啦,只好讨饭,那会儿小静才三岁啊,两人一块跪在街头……算我命大,后来遇上个好心人,听了我的故事,不但留我住宿,还替我找了份散工。再后来,我总觉得小静她妈就在广州,于是带着小静来到这儿,一呆就十八年。咳咳……小静她也长大啦,越大就越像她妈……””

小静爸爸合上眼睛,不再说话。我走到窗前,残阳似血,东川路已经挂起了眼花潦乱的广告灯箱,下面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息,这里不过是被遗忘的角落。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身后响起小静爸爸的声音:

“阿页,喂,帮个忙。”
“好啊。” 我回来坐在床前。
“酒瘾又起,想喝两口。”
我想了一会儿,答应了他。”

我在医院对面的士多买了一瓶青岛,一篮苹果,转身要走,忽然瞥见旁边的花店,心中一动。

小静爸爸见我回来,肩膀摆了一下,仿佛要从床上走下来:“快,先倒两杯!”

我笑着把一束姜菊插在杯子里,将啤酒摆在床头柜,找了把小刀,坐在他身边削起苹果。

“鸟!你小子有种!”

削好苹果,我将它切开一半,挑出果核,再切碎果肉,然后一块一块送入他口里。等他吃完,我斟了满满一杯青岛,凑近他的嘴唇。他就着杯子嗅了一会儿,才慢慢喝起来。

一瓶啤酒很快就喝完了,小静爸爸沉沉睡去。我把剩过啤酒的杯子洗干净,将空瓶子扔进垃圾筒。觉得有点饿,大概是腹中只有半碗饭的缘故,于是洗了个苹果咬起来。才啃了一半,一双柔软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

“好香的花啊,谢谢你。”小静笑着说。
“没什么,顺手买的。”
“饿坏了吧?我在银记买了两碟牛肠,不用谢了,也是顺手的。”
“谢谢你。”
“爸睡着了,还是别弄醒他吧。”
“怎么,回去吗?”
“嗯。”

吃完拉肠,我们又上了107号电车,车尾刚好有两个靠窗的空位。

夜风轻吹,窗外流过五颜六色的霓虹,五颜六色的街道,五颜六色的年轻人。

“广州的夜晚真好看。” 小静把头埋进我的怀里。
“很累吗?”
“嗯。”
“我变个大枕头给你好吗?”
“在哪里啊?”
“就在这里。” 我轻轻抱起她,让她整个身子都流进我的臂弯。
小静没有抗拒,温顺地闭上双眼,很快便睡去了。


(九)
“一直想不出如何形容当时小静的美态,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和好友登上华山之颠仰望光芒四射的星河,脑海中忽然浮现小静的影子,那一刻,才真正找到那种与小静匹配的绚丽。”



昨夜下了一场冷雨,今天一早铅云密布,冬日已深。

前天接到小静的电话,她说爸爸刚刚走了,她会请四天假,把骨灰带回开平的小村。我想与小静同去,但她拒绝了。

另外,石头也打来电话,只是说要在北京准备音乐会,寒假恐怕不能回来。这也许是个好消息,至少文文的谎言可以延续到明年暑假。

小静回来那天正好是期末考的开始,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手忙脚乱,彼此都抽不出见面的时间。考试结束后,小静约我上她家,没什么别的,只是吃顿饭而已。

小静住在西关,傍晚时分我在羊肠小巷的深处找到她的砖木小屋。我进去的时候,小静正在厨房里埋头做饭。

“冰箱里有啤酒,别太馋,只有两罐。”

我打开冰箱,取出一罐生力,坐在小厅的木条长凳上边喝边打量这里。屋顶很高,没有天花板,抬头就看到被油烟熏黑的瓦砖和圆木,一块油漆斑驳的三文板勉强地间出厨房,生锈的弹簧床与饭桌不过两步之距,我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而身后就是厨房。洁净的床单上摆着一个绣花枕头,几个泥塑的小人。墙角躺着一只样式很旧的小柜,里面大概装着衣服,上面摆着一面小镜子,旁边是一幅黑白照片和一只插了姜菊的水杯。我走过去捧起相架,里面是一幅三人合照,左边的男人轮廓分明,相貌依稀熟悉,右边的少女眉目含情,梨窝浅露,若不是留着两条乌黑的辫子,我会说她就是小静,少女怀里坐着一个婴儿,正在吮着食指。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有不少皱纹,看得出在放入相架之前曾被反复抚摸过。我的眼眶一阵潮湿。姜菊散出淡淡的幽香,就象这间小屋里的一切,亲切动人。

“木条凳很硬吧?坐在床上啦,有床单垫着会舒服点。”

小静从热气腾腾的瓦煲里舀起一勺汤,凑近嘴巴,轻轻舔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味:“嗯……淡了一点点。”
“清淡也很好啊。””我坐上床沿,拨弄一个小泥人。虽然有点粗糙,不过比例合适,五官齐备,头上还梳了一个小髻,活脱脱一个小女孩。
“是吗?”我弄了虾仁蒸蛋,不过下了小小醋。”

小静垫起脚尖同时在四个点着的炉头上煎炒焖炖,还抽空在砧板上切点什么,酱瓶,菜刀,长勺,锅铲飞快地在她手中交换,犹如一个快乐的舞者,在烟雾弥漫的舞台上展示令我眼花缭乱的舞姿。

当我喝完那罐生力,饭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辣辣,香喷喷的饭菜。小静取出冰箱里另一罐生力,挨着我坐在床上,给我斟了半杯,剩下半杯留给自己。

“只剩半杯啦,喝完这罐就喝自来水吧。” 小静笑骂。
“我出去买一打好吗?” 我有点局促。
“不好!””小静赶紧扯住我的手,鼻子在我的肩膀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阿页,哪儿也别去,呆在这里,就呆在我身边。”

小静的厨艺让我惊叹,青菜焖豆腐,虾仁蒸滑蛋,豌豆炒牛肉,冬瓜煲,生菜包……虽是家常小菜,但入口甘美鲜嫩,回味无穷。她只尝了一匙虾仁蒸滑蛋就停筷了,托起腮,兴致勃勃地看我狼吞虎咽,偶尔呷一口啤酒,双颊泛起红晕。

忽然眼前一团漆黑,左邻右舍爆出一串埋怨。

“停电了?” 我放下筷子。”
“嗯。” 小静并不在乎。”
“有手电吗?”
“没电池。”
“油灯?”
“早就烧完啦。”
“蜡烛?”
“黑乎乎的,上哪找。”
“柴总该有吧?”
“忘了摆在哪儿。”
“那你有什么啊?”
“有这个……”

我感到双唇一阵温软湿润,接着衬衫的扣子被解开,这股芳香的温泉划过面颊,顺流而下,直到肩胛,再溯流而上,在颈窝盘旋……最后停在耳畔,久久不愿离去。

“阿页,你说过要做我的汗血宝马,那天它没吃饱……”小静轻轻咬着我的耳朵。
“下次好吗?” 我侧头避开她缠绵的热吻。
“我不要!” 小静紧紧扣着我的后颈。
“来的时候忘了带安全套。”
“那就让上天惩罚你!”
“那你呢?”

月光偷偷渗进来。

“我就做孩子的妈妈,我会让她喝我的乳汁,我会跟她讲安徒生的童话,我会给她做漂亮的衣服,我会和她一起切生日蛋糕,我会跟她数天上的星星,我不会让她孤独,更不会抛弃她,”小静如星的双眸载满泪光,“我会做你妻子,给你做饭,给你补衣服,给你说话儿,给你解忧,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我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去找你,万水千山,苦相追随!”

我如中雷击,脑际一片混乱,耳畔只有轰鸣,冰封已久的心正一点一滴融化。天使在前,我为自己的虚伪无地自容。撕开面具,我把小静按倒在床上,扯开她的衣服,像野兽一样狂吻她的胴体……

第二天醒来,小静就躺在我身边。暖暖的阳光透窗而入,我第一次仔细地看小静,她长得多美,怎么我以前全没察觉!一直想不出如何形容当时小静的美态,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和好友登上华山之颠仰望光芒四射的星河,脑海中忽然浮现小静的影子,那一刻,才真正找到那种与小静匹配的绚丽。

我有点饿,想去厨房煎两个荷包蛋,一个给小静,一个给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忽然瞥见饭桌上摆着两杯牛奶和两份蛋治。

“懒猪,等你弄好早餐,我们已经做了饿鬼啦!” 小静从后面一把抱着我,脸蛋贴着我的颈。
“还没刷牙哩。” 我回过头。

小静双手托起我的脸,在我唇上深深一吻:“早上好!”
“早上好!”


(十)
“你说藤井树有没有喜欢过藤井树?”



机舱里响起轻松的室乐,机长和乘务长汉英各一遍作例行讲话,我听不进去,只记得最后一句:“再过五分钟这班机就起飞了,请乘客们扣好安全带,旅途愉快。”

我坐在靠窗的A号位,透过厚实的玻璃,仍然清晰地看到聚在候机楼西翼送别的人群,他们的脸上刻满眷恋。看着牵挂的人离去,或许是一件残忍的事。

幸好,小静没有来。

可是小静怎会来呢?她甚至不知道我会离开这座城市。

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没贴邮票,也没写寄信人地址,空白的信封上只落有我的名字,像个可怜的弃婴。打开它,每个字都记得一清二楚,不知为何,我忍不住再一次触动它:


阿页,

已经很久没见你了,一个多月了,对吧?

我想你,很想你。

可是你也在想着我吗?或者你正在想着她。我不怪你的,真的。我知道你一直爱着她,正如我一直爱着你。我不介意你的心里藏着两个女人,如果里面只有一人,我反而害怕了,因为那人多数不会是我。我常常猜想她是个怎样的女人,能让你如此倾心,你那扇门一向是锁着的,即使对我,也从未打开过,哪怕一次。直到那天中午,就是我们看电影的那天,在你的宿舍里,我终于看到了她。她长得多美啊,只望上一眼,我便明白了为什么你心里装着的是她而不是我。请别怪我多手开启了你的电脑,也别怪你的舍友多嘴说了模型的来历。少女画得栩栩如生,可见你费尽心思,即使他们不说,我也猜到了。

即使你不说,我也感觉到了。

我想你,我想见你,我想抱着你,我想天天抱着你。可是如果,你并不爱我,请别来找我,好吗?

小静
12/25/1999

*********************************************************************

那天是11月12日,小静的生日。

夜幕下,我站在熙攘的永汉电影院门口等她。

小静第一次迟到。

我忽然看见小静,之后便再也看不到车水马龙,也听不见人声鼎沸,只感到唇干舌燥,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当时唯一的印象,是小时候看过的一场魔术,魔法师让一百多个证人手牵手围着一架小型飞机,然后为飞机盖上红色的棉布,烟雾一过,飞机竟然无影无踪!

正如术士变走飞机,海啸卷起巨浪,火山引发惊雷,狂风扫过飞雪,我惊叹造物主的无所不能:小静一身雪白,只略施粉黛,已然倾城。

小静走过来,牵我的手臂,然后拖入她怀内:“对不起,来晚了,进去吧。”

路人回过头来,神思恍惚地望着我们。大厅的侍应生有点目瞪口呆,没有验票就让我们进去了。

电影的名字忘记了,只记得是一部日本电影,里面有很多叫藤井树的,情节迂回。散场后我们去了长堤附近一间西餐厅,小静吃得很有节制。用完餐,我们就在楼下的岸边漫步。

“你说藤井树有没有喜欢过藤井树?”小静牵我的手,脸朝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
“谁知道呢,文艺片叫人头疼。””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页小舟正在浮沉,渔火闪闪,若隐若现。
“我倒觉得你跟他很像。”
“谁?”
“藤井树。”

夜风疾劲,渔船被大浪抛起又摔下。

那天以后,我们不再联络,直到12月25号,小静才寄来一封短信。

可是我不认为自己失恋了,至少不能说百分之一百成立。因为,文文也同样失去了石头。至于一个人失恋与两个人失恋到底有什么区别,我说不出来。人在感情受挫时所作的判断,在逻辑上通常是经不起推敲的。总而言之,结论是:

我们都失恋了。

不过,文文的宿命似乎是可以预测的。自去年六月以来,我再没有收到石头的来信。开始我以为他忙着音乐会的事,但是过了暑假,石头依然寥无音信,文文倒是不断写信,托我转过去。

那天也是11月12日,这天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对文文来说,只有一件:

我收到了石头的来信。

这封信是早上上课路过传达室时,我在一堆信件里抽出来的。很薄,如果不看信封的邮戳,简直不像石头寄给文文的信。上完第四节,我没有回宿舍,直接跑到邮局。拆换信封之后,我贴上国际邮票,写好文文的地址,把信纸从封套里抽出来,又塞进去,又再抽出来。

两点一刻,从邮局出来,我径直朝教室走去。

送小静回宿舍后,我才回去。洗完澡就躺下了,只是一直没合上眼。对一下表:一点十五分,室友抽通宵星际,看来今夜不会回来。我穿上衣服,跳下床,打开台灯,从一本厚厚的文件夹里翻出那封没有寄出的来信。犹豫片刻,我撕开中午已粘好的封套,抽出信纸:

文文,

对不起,我另有所爱,别问为什么,就这样分手吧。祝你幸福,真的。

石头
11/5/1999

我试着调校台灯的亮度,然后再读一遍:

文文,

对不起,我另有所爱,别问为什么,就这样分手吧。祝你幸福,真的。

石头
11/5/1999

我关掉台灯。夜黑沉得犹如铁幕,光明似乎遥不可及。

忘了是谁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说的:上帝关掉所有的门,但为你留下一扇窗子。

12月初,广外与新南威尔士州立大学开展联谊活动,我成绩还算可以,被划入学生交流的考虑名额,到了月底,我顺利入围,与另外十名各系的校友和三位教授启程赴澳。

在离开的前一晚,收到一封厚厚的信。信封写着我的地址,署名是小刺,从北京来的,但收信人却是文文。

深夜我给小静去了四次电话,但找不到她。

*********************************************************************

停机坪缓缓后移,人群忙向这边挥手,我赶忙回头再看一次,还是没有小静。飞机突然加速,像脱缰的野马,抛掉包袱,一跃冲天。

(十一)
“我刚刚找过文文。一年多没见面,她还是那么漂亮。叫我吃惊的是,她穿着我送的那对白皮鞋,太好看了!”



小静,

你好吗?我很好啊。这信是在飞机上写的。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去电话,你总不在。

写些什么好呢?对了,我们刚刚到了印尼群岛上空,窗外迷雾深锁,看不出白天黑夜。再过七个钟头就会看见悉尼了。几位师兄弟就坐在旁边,吵闹得很,也许是第一次出国吧。我没有他们的兴奋,一点也没有。听说会在悉尼呆上一个学年,所以我多带了几件衣服。

就写到这里吧。

阿页
1/20/2000


写完我读了一遍,然后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裤袋里。用完机舱里的蹩脚的晚餐,我上了一趟洗手间,将口袋里的纸团扔进了抽水马桶,只一瞬间,它便被高空气流卷走了,无影无踪。

再回座位时,里面正在播放英文版的“铁达尼号”,只看了两眼,我便合上了眼睛。

绿野芳踪。我和一个小女孩在田间玩耍,她编了一顶草帽,正要给我戴上,小桥,流水还有野花都像肥皂泡给捅破般消失掉了——同位摇醒我,舱里传来双语广播:“航班已经抵达悉尼国际机场,祝各位旅程愉快。”

关口排起长龙,我走到不远处的免费电话亭,按着文文留给我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自称屋主的中年男人,他不无礼貌地告诉我文文在两个月前已经搬走了,不过留下了新地址。我赶忙掏出记事簿,一笔一划记下JeffcottSt97,然后默念了一遍。

放下话筒,就瞥见师弟使劲朝这边挥手,我点下头,收好记事簿,拖着行李向海关闸口走去。

我们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当晚学校为我们安排了接风酒会,再回来夜已很深。

整理好行李,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整洁的街道,漂亮的港口,奇异的建筑,古老的大学,还有身披燕尾服的绅士……白天的一切恍如小溪淌过记忆的鹅卵石,无法留下痕迹。只是水面隐约泛着垂柳和一个小女孩的倒影,她到底是谁?

学习不如想象中的轻松,lecture虽然不多,tutorial却不少,而且每到周末就有一次面试,算是口语测验。只有周日才放假。

来到悉尼的第二个星期天,同来的校友异口同声地投诉水土不服,继而嚷着去唐人街大搓一顿。晚上我跟他们同去。吃饱喝足,师兄借着酒勇提议逛一趟红灯区,得到大家的全票支持。从酒店出来,我故意落在后头,抽出身上的地图查了一会儿,趁着他们拖一带二地纠缠不清,跳上了一辆巴士。

对照地图上的指引,我在Jeffcott St下了车。这里是半山。我在山上转了半天,只找到Jeffcott St 96和Jeffcott St 98,而夹在它们之间是一片废弃的荒地,杂草丛生,掩埋了破败的墙根。难道这里就是因为97号?我顿时萌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一股寒意直透背脊。

98号是一座半新不旧的左治亚式单层小楼,后面好像有个残旧的小花园。理了一下衬衫,我拉响了门铃。

狗吠由远及近,桃木小栅栏姍然而开,一只斑点狗从黑暗里窜出,冲我扑来。我倒退了两步。

“董建华!”

斑点狗在我面前一步之处停下攻势,绕着我转了一圈,然后折回,趴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脚边,可是一对眼似乎不肯放下敌意,朝我使劲打转。

“Sorry, he’s just afraid of strangers.”女主人黑头发黑眼睛,左眼角一道浅浅的疤痕,短裤拖鞋,清爽利落。
“That’s all right. Hm, you look like an Asian.”我略微靠前一步。
“Oh, yes! Actually, I am a Chinese. You too?”她弯腰抱起斑点狗。
“你好,我叫阿页。”我伸出右手。
“Hi, 我是Mary,他是董建华。”Mary扣住董建华的右爪,向我递来。

一如大多数的政治show, 我和董建华的握手并没有增进彼此的友谊。

“我想知道97号在这附近吗?”
“97号?以前是的。”
“现在呢?”
“我说,你找房子呢还是找人?”
“找一位朋友。”

Mary看了我一眼,董建华四肢朝天胡乱地蹬了一会儿。

“不进来坐坐吗?”
“打扰吗?”
“我一个人住。”

确是一间表里如一的房子,家具陈设坦白地道出了年龄,就像不施脂粉的中年女人。

“抽烟吗?”Mary抽出一支带滤嘴的薄荷烟。
“不,谢谢了。说说97号好吗?”我坐在她对面的旧沙发。
“当然了。”

Mary点燃薄荷烟,吸了一口,不徐不疾地吐出烟圈。

“大概一个月前烧掉了,一场大火,总而言之,很不幸。人呢,好像送进了医院,大概能救活。”
“何以见得?”我相当诧异自己的冷静。或许脑袋仿佛塞满了棉花,然后被整桶水猛灌进来,所有的反应都延迟了,内心痛苦,脸上却挂着五分钟之前的若无其事。
“直觉,我那家伙一向很准的。”
“知道医院的名字?”

Mary透过烟雾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端过烟灰缸,把吸了两口的薄荷烟碾灭。

“不知道。那天消防车,警车,十字车堆满了路口,乱糟糟的。”
“能告诉我附近的医院吗?”
“倒有两间,不过劝你别去的好。除非能证明你是病人的亲属,否则澳洲的医院会对你守口如瓶。况且,你的朋友未必被送往这两间。”
“很想见她一面。”
“交情很深吧?我是说,很要好的那种?”
“谈不上……嗯……以前一块儿念过书。”
“很抱歉。”

墙上挂钟的秒针机械地走动,叭嗒叭嗒,仿佛植物人的呼吸,均匀而了无生气。董建华始终守在Mary的脚边,耷拉着耳朵,昏昏欲睡。屋子静得异常,有点像计时炸弹爆炸前的第十秒。

“当——当——当”

“该告辞了。”我站起来,瞥了一眼挂钟:十二点整。

Mary送我,董建华并未尾随,大概睡熟了。

“坐巴士来的?”
“对。”
“回去的话,前面的路口朝左拐,再走二十米就是车站。这样走可以少点弯路。”
“谢谢。”

在转身的刹那,我已经将她的好意抛到脑后——管它呢!反正后来上了巴士,把自己扔到后排的一角,再也动弹不得。汽车驶回市区,悉尼的夜或许斑斓,我看不见,只感到浓浓的黑暗朝四面八方涌过来,自己不过是条密封罐头里的夹层沙丁鱼,被压扁,再压扁。

下了车才发觉多坐了两个站,只好走回去。打开房间的门,我没有开灯,懒得脱皮鞋,一头扎进单人床,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头很疼,我一对手表:四点五十分。门口半掩着,公共走廊里冷冷的灯光像是被切了一角,然后扔到我的房间里面。

我走过去关上门,打开冰箱,抽出一瓶喜力,一屁股坐到转椅上。一条冷线从喉头钻进食管,再插入胃。我狂灌几口,对着远处的垃圾筒瞄了一下,把空瓶子高高抛过去。“砰”——瓶子偏离目标五公分着地,摔个粉碎。我转身打开台灯,给桌子铺上一张雪白的信纸:


小静,

你好吗?我很好啊。

我刚刚找过文文。一年多没见面,她还是那么漂亮。叫我吃惊的是,她穿着我送的那对白皮鞋,太好看了!

水晶鞋终于找到白雪公主。

阿页
2/4/2000


我狠狠地甩掉水笔,将写好的信撕得粉碎。再打开冰箱,还剩五瓶喜力,我把它们一字排开在桌面上,边喝边看落地窗外的花园,同时觉得凌晨时分的花园很像墓地。

待我抛碎了第六个啤酒瓶,天渐渐亮了。


(十二)
“我说,我倒知道有个地方喝酒不收钱。”



我逃了一整天的课,给四份英文日报及一份华语周报去了寻人启示,又装了一部附带留言功能的电话。

临睡的时候给石头去了一封信。他应该知道的,我想。

第二天放学回来,我扭开留言机,开了一瓶喜力,边煎火腿鸡蛋边听录音。只有两个口音纯正的本地男人打来,其中一个竟说他是文文的弟弟,我差点儿把饭菜连铁锅一并扔过去;另外一个听上去一把年纪,说他就住在Jeffcott St,那天也目睹了大火,并留下附近医院的地址。“总算是个好消息。”我喝了一口喜力,找来地图核对, 并用粗线红笔把它们圈起来。

以后四天没有收到留言。

星期天一早我带着地图和希望又去了一趟Jeffcott St。一如Mary所料——只是徒劳。

回来的时候透过车窗已经看到天边泛起晚霞,摩天楼之间盘旋的热风卷起印有政客头像的竞选标语,街道空空如也,打了烊的酒吧门口躺着昨晚醉酒未醒的流浪汉,一动不动跟死尸差不多。周日的悉尼城仿佛传说中被遗忘的亚特兰帝斯,掩埋在海的最深处。

我打开冰箱,还剩三瓶喜力,看样子今晚只能将就着喝了。冰箱是我在这里买的二手货,也是屋里面唯一的电器,其实很小,只能摆下六瓶350毫升的啤酒,8只鸡蛋,一条香肠和一盒昨天吃剩的饭菜。实际上也是我今晚的饭菜。冰箱这玩意儿奇怪得很,有它省了不少事,譬如不必每天都做饭。

电话响得很不是时候——我刚刚加热了平底锅。关掉煤气炉,我抄起喝了一半的喜力走出厨房。

“Hello, This is Ye.”
“Hi,我是Mary。”伴着狗吠。
“找我有事?”我灌了一口啤酒。
“找到她没有——我刚看了报纸。”
“还没有。”
“明天下午有空吗?你的地址是Uni附近,我也是那里的学生。”
“大概有吧。”
“下午四点在学校的Café等你。”
“Bye.”
“Bye.”

放下电话我喝干剩下的喜力,明天得买啤酒了。

她朝我挥手的时候,我向后望了几次,因为实在不敢确定靠窗的A7座上的金发女子就是Mary,直到她摘下墨镜尽量小声地唤了我的名字。

“怎么,瞧不出来?”她带上墨镜。
我摇头。
她又摘下墨镜,略带失望地拨弄头发:“抽口烟,可以吗?”
“随便。”

待我喝完半杯橙汁Mary已经碾灭了烟头,这段时间里彼此没有开口,只有远方滞重的积雨云像没拧好的水龙头,一点一滴漏下雨水。

“过得可好?”Mary十指交叉,相当优雅地停在下颏。
“还行,就是手头有点紧。”
“想听听你怎样打发多余的时间。”
“喝啤酒。”
“不像啊。”
“最近才学会的。”
“以前呢?”
“做动画,偶尔也打篮球。”

Mary端起咖啡,嘴唇像轻吻似地带着茶杯的边缘,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我,让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动物园看河马。我想我多少比河马强一点。

“我说,我倒知道有个地方喝酒不收钱。”Mary故作神秘。
“很想知道。”
“下个礼拜天跟我来吧。”

水龙头终于被扭开,窗外暴雨如注。


(十三)
“嗨,阿页,可有喜欢的人?”
“有的。”



一个礼拜后,我在港口的小酒吧打散工。当然是Mary介绍的。她曾在这儿当过一段日子的钟点工。

“报酬少得可怜!”Mary弹掉烟头,还在上面狠狠地跺了两脚。

Mary的话总是对的。老板只肯按每小时六块的黑市价算我的薪水,而且根本没有还价的余地,他只露过一次相,告诉我这间小店由Sam打理,然后便人间蒸发了。Sam是个三十岁左右身体结实的黑人,很地道那种(按照Mary的说法,因为他会用地道的吉他弹地道的爵士乐)。Sam叫我涮盘子,我就得涮;叫我端点心,我就得端;叫我擦地板,我就得擦;叫我倒垃圾,我就得倒。而他基本上只会做两件事:调酒和打单结帐,所以我只能接脏活。“嗨,Sam,能教我调酒吗?”有一回放工后我忍不住问他。Sam使劲摇头:“那是我的饭碗。”

Sam呷了半口加冰块的威士忌,然后右手四指放在弦上一扫而过。“可以教你这个。”他认真地补充到。

我只在周末晚上干活,大概到凌晨三点才关门大吉,天差不多亮透就收拾完残局,然后乘早班巴士回去蒙头大睡。等车那会儿,我常常从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冰柜里抽出两瓶喜力,一个人坐在码头上边喝边看海,身后传来Sam忧伤的低吟。到底他在唱什么我听不懂,纯粹的爵士是唱给歌者自己的。低回的晨暮里流淌着粘乎乎的海风,海浪轻拍岸礁,与 Sam的旋律浑然一体,一次又一次叩开我的心扉。

这一早我像往常那样独自坐在晃动的小舢板上,静听海的呼吸,感觉风转西北而上,而且少了往日那股潮热的劲儿。我握着啤酒瓶的右手忽然颤抖不止,我一定听到什么了!是谁在远方呼唤我?是谁?是你吗?你到底在哪里?

“要换季了吧?”一把清脆的女声钻入我毫无防备的天地。我回头,Mary背负双手,眯着双眼向我走来,海风轻扬她微湿的秀发。

“冬天来了。”
“上次跟你说话还是夏天呐。”

Mary解开风衣,挨着我坐下,拧开那瓶未开的喜力,静静地喝起来。

灰蒙蒙的长空,没有云,凉风中荡漾着洗发香波的芬芳。

“喂,阿页。”Mary欲言又止。
“怎么?””我低头看Mary,看她漂亮的脸蛋,看她眼角那道浅浅的疤痕。
“还是没她的消息,我这里的朋友已经找了整整一季。”
“没关系的,谢谢你。”

我们慢慢地喝了一会儿啤酒,青色的海鸟展开硕大的翅膀掠过一个个雪白的浪尖。

“说说她好吗?”
“没什么好说的,真的。”
“那就说你好了。你这个做动画,偶尔打篮球,啤酒喝个不停,郁郁寡欢的奇怪家伙。”
“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Mary轻轻哼了一首歌,旋律熟悉,大概是Sam教她的。

“嗨,阿页,可有喜欢的人?”
“有的。”
“打心眼里喜欢?”
“打心眼里喜欢。”
“她知道吗?”

我咂了一口啤酒,青鸟已去,剩下浪花飞舞。

“恐怕不知道。”
“何妨告诉她呢?”
“不想说。”
“我猜也是。”

天亮了,我们喝干剩下的啤酒。

分手的时候,Mary走了几步然后像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喂,胡须长了,剃掉吧……虽然打心眼里喜欢你那浓浓的男人味。”

她身后是耀眼的朝霞,碧空如洗。


(十四)
“我合上双眼,一把抱住小静,右手抚摸着她刺猬般的头发,一遍又一遍轻吻她的额头。”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收拾行李,Mary说明天晚上很想跟我在一起。

“一整晚都在一起……可以吗?”
“明天?”
“明天。”
“嗯。”

我放下电话,从抽屉里翻出那封贴了九张五角邮票注定无法交到文文手里的长信,脑袋里反复搜寻这个叫小刺的人。

没有一点头绪。

我把信投进旅行袋,喝完最后一口生力,然后熄掉台灯。房间外面的长廊传来坐地钟死气沉沉的报时。我默默地数着,直到第十二下才合上眼睛。

两千年的最后一天,从头到尾不折不扣全新的一天!

Mary叫我抱紧她。

“可不想把你甩到月球的背面。”

我带上头盔,跨上Mary火红的铃木赛车,双臂插入她完美无缺的腰下,熟悉的洗发香波味儿扑面而来。引擎怪叫继而颤抖,我的肉体抛离了十分之一秒前的意识和西边的斜阳,夺路狂奔。

十四街在平日是红灯区,今晚已划出步行地带并且部署了加强警力,与十五,十七和二十街连成一体,作为涌向港口广场的狂欢人群的缓冲区。肥胖的天使背插双翅,满嘴獠牙的恶魔,瘦长的狼人,成群结队的三K党,脱得一丝不挂,扮成女人的男同性恋者和扮成男人的女同性恋者,英俊的吸血鬼,爆炸头的嘻皮士穿着长长的喇叭裤,搔首弄姿的梦露,披头四高歌《IMAGINE》,骨头嶙峋的甘地举起反战标语,毛泽东挥舞着乒乓球拍……盛装的游行队伍从每个角落挤往广场方向,乐此不疲地叫嚣着“HAPPY 2001”。宇宙飞船模样的充气球填满了夹在摩天楼之间的血色黄昏。

Mary摘下头盔带我走进人头攒动的夜总会,好不容易才找到歇脚的空位。Mary向侍应生点了两瓶生力便离座而去。我开了一罐,呷了一口然后打量着这个成年人的失乐园。抬头是布满星星的苍穹,四下里光线幽暗看不出客人的面目,滚烫的泉水从意想不到的地下孱孱流出,半身裸露的猫女郎端着闪光的纯银盘子时隐时现。中心舞台却光芒四射,我看见兽笼却没有雄狮(假使美女与野兽是源于罗马帝国的永恒搭配),只有两个金发舞女跳着没有味道的脱衣舞,明显不是一流的货色,大约只是正餐前的伴菜。我又呷了一口生力,觉得在场与我看法相似的男人不在少数,仅仅觉得而已。或许对他们来说,今晚广场的焰火才是盛宴,这里不过是休憩的小站。

所有的灯火一下子灭了,来得如此突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灭,连同看客们的窃窃私语。黑暗中,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和粗重的喘气声此起彼伏。

爆炸!

舞台上空渗出浓浓的烟雾,微弱的火光下,一个蒙着红面纱的红裙女子绕着兽笼旋转飞舞,红色的高跟鞋铿锵有力地拍打地面,迸出夺目的火花。兽笼里一头肌肉犹如钢筋的野牛正用锋利的犄角狠狠地朝红衣女子插去,每次都被铁枝重重弹回。观众会意,和着女子的节拍使劲鼓掌。女子越舞越快,野牛越撞越狠。忽然灯火通明,女子顺势扯掉红裙,露出雪白的眮体,剧烈地扭动腰肢,红裙上下翻飞。野牛喘着白气,撞击的去势渐缓而力度更猛,染血的兽笼几乎要被震塌。女子高高抛去红裙,红色高跟鞋重重跺下,然后像冰峰一样矗立,凝目逼视笼中猛兽。鸦雀无声。牛把犄角挨在栏上,巨蹄左右晃了两下,然后像被拦腰砍倒的老树,摔倒地下。

顷刻,狂呼,喝彩,掌声,口哨声排山倒海。女子捡起裙子重新穿上,拾级而下,人潮中款款踱来,直至我的跟前。

“Nice dance!”我说。
“That’s for you, just for you!” Mary摘下面纱,露出迷人的微笑。

我们在十点一刻离开,马路已变成斑斓的海洋,人造雪铺天而下,乔装打扮的人群尽情喧哗。这是两千年的最后一夜,悉尼港——悉尼的心脏,以她独有的脉搏跳跃不已。

Mary双手握成筒状,对着我的左耳大喊大叫。我什么都听不到,只好摇头。她侧头想了一会儿,指了一下手腕的表,然后牵我的手,朝人流的相反方向钻去。

离十二点正还差十分,我们回到JeffcottSt 98。

以前废弃的花园刚刚栽上了树苗,灌木修葺得井然有序,一个用两条削掉树皮的橡枝做成的十字架歪歪扭扭地插入翻新的泥土中。我走过去蹲下,没有文字,像小孩遗弃的玩意。夏天爽朗的味道,清新可人。

“董建华死了。”

我回头,Mary就在身后。

“它的墓?”
“算是吧。”

Mary递给我一罐喜力,自己开了一罐,蹲在我身旁喝起来。

“阿页,在这里过夜好吗?”Mary捡起一跟树枝在泥里画出个圆圈。
“恐怕不行。”我欠身起来,“明天凌晨的班机。”
“送你吗?”Mary扔掉树枝,拍拍掌心的泥土。
“最好不过了。”

我们在半山的小站等巴士。夜深了,山风凉飕飕的。我脱下旧夹克,披在Mary的肩头。

“董建华是前天死掉的。”
“怪可惜的。”
“本来想给它立个坟,可我连它的岁数都说不出来。”Mary双手插入夹克的口袋,“那天在街头撞上,失魂落魄的。”

Mary掏出双手,给皮夹克紧紧地拉上搭链,然后对搓了好一会儿。

“爸妈都是搞地产的,回归前赚了点钱就把我一脚踢过来。三个月后一个自称是律师事务所的干事从香港打来长途,说什么我爸妈因为楼市暴跌而欠了一屁股债,三个礼拜前跳楼了。”

Mary伸手搓一下鼻子,望着山下的港口出了一会神。港口燃起烟火,染红了那一方的夜空。

“漂亮吗?”
“真漂亮。”我看着Mary说。
“那天他们也是这样子庆祝的。我在新年的街头游荡,撞上了这只被扔掉的斑点狗。反正家里还剩没吃完的狗粮,足够我们两个用一个礼拜的,我就把它带回去。第二天就退学了,吃饭要紧嘛。四处打工,薪水刚够我交房租。再后来就到夜总会里面混,钱倒赚了不少,就是累了点。这样子蓄足了钱,我辞掉了工作,再回学校。或许等哪天手头紧了,再下去捞一把也未尝不可。”

月光透过头顶的枝叶洒落地下,星星点点,不知名的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机械地叫着。我和Mary在等那辆怎么也等不到的巴士。

夜风轻轻挽起Mary的发梢。Mary踮起左脚尖,自右向左转了一圈,然后闭起眼睛,背负双手,悠悠哼出Sam的怨曲。我仿佛重回海边,闻到了海风的咸味,看到了海鸟的翅膀。

我的右手颤抖不止。

Mary伴着旋律,一圈又一圈,轻舞飞扬。我合上双眼,一把抱住小静,右手抚摸着她刺猬般的头发,一遍又一遍轻吻她的额头。

Mary的手机响了,我们睁开眼睛静静地对望了好一会儿,该有好长一会了吧,它依然响个不停。我唯有放开Mary。Mary背转身拿起手机,这时间里不知名的鸟儿叫了两次。

然后Mary转向我:“找到文文了。”


(十五)
“我的双手在黑黝黝的牛皮套上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揭开它,揭开这沉甸甸,尘封了一年之久的男人心事。”



我走进T-11病房。没有灯,百页窗漏出寒冷的月光,死气沉沉。

我闭目做了一个深呼吸,消毒水的气味。睁开眼,我看见记录仪,病历卡,压舌板,心电图监测器,起搏器,供氧压力计,立架,挂在上面的输液瓶,静脉输液管,血压计,冲气袖带。以及被这堆东西包围了的病床。

我看见床上的病人!

我推门出来,脚下有点踉跄。Mary正翘腿坐在外面的长凳上拨弄着打火机。

“是她吗?” Mary问。
“不是。” 我说。

Mary看了我一眼,收起打火机,然后欠身离开。腿有点酸,我不想坐,担心胃里的东西会顺势倒出来,只好右手扶着墙壁,把脸贴在上面,冰凉冰凉的。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Mary,手里端着一次性水杯,仿佛站在我面前已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了。

“嗨,来点热水吧。”
“嗯。”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我的护士朋友跟我说了,” Mary等我喝了半杯才接下去,“重度烧伤,后脑被硬物击中,内有淤血什么的,搞不清楚。反正还活着,只是一直没醒过。”

我把水杯捏在手里,直到变形,滚烫的开水从指缝间淌出。Mary再没说什么。墙上挂钟的时针差不多指向二。

“回公寓。” 我说。
“现在?”
“回去取样东西,开快点,不然来不及。”

两点十五分。

我摘掉头盔抛给Mary,闷头冲进公寓。打开旅行袋拉链,我把收拾好的东西倒在床上,翻出小刺的长信,然后拔腿就跑。没几步,脚下差点扭了。我低头,是一只白皮鞋……

两点四十分。

我把手放在T-11病房的球形握手上,Mary忽然在身后说:

“阿页……有件事一直瞒你来着。”
“什么?”
“火灾那天,她并不在家里……我亲眼看见她夹在围观的人群中。大火一个劲地烧,她悄悄绕到后门,趁消防队员不在意……冲进了火场。”
“为什么!”
“不知道。我想里面大概有她舍不下的东西。”
我狠狠把头撞在墙上,居然一点也不疼!

打开门,我径直朝病床走去。病人浑身裹在纱布里,只露出一方面目。眉毛已经死光,眼帘紧闭,鼻孔扭曲,嘴唇犹如焦炭,脑袋虽然缠着纱布,但明显地肿胀。

我拉过一张转椅,坐在上面,静静地看她。她有白晰光滑的皮肤,漂亮的下巴,眼角眉梢潜藏无尽的笑意。她是这么美,美得令时光在这阴暗的小病房里缓缓倒流……

“文文,我来了……石头也来了。他有许多话要跟你说,许多。”

我在文文面前撕开小刺的信封,借着月光,倒出一张信纸和一本牛皮记事薄。翻开信纸,我轻声念到:


文文,

你好。

我们素未谋面,给你写信实在唐突。可是有些事,你应该知道的,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是关于石头的。那本牛皮封套的记事簿是石头的日记本,第一篇记于九九年的一月四号。

看完就会明白一切。

小刺
1/16/2000


我的双手在黑黝黝的牛皮套上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揭开它,揭开这沉甸甸,尘封了一年之久的男人心事。


(十六)
“再见了文文,再见!”



一月四号,阴

晚上给阿页去了电话。这年底不回去了,回去也没意思。六年同桌,谁的字还看不出来!第一封信就哄我,可怜我还跟你较真的,回了一大堆废话!

文文,你早走了对吧?

我知道的,别骗我,你还真舍得走……


二月十五号,晴

早上醒过来就头疼,一定昨晚喝多了。旁边躺着一丝不挂的Kelly。

Kelly?

这个月跟我睡的有Kelly,Samy,还有Cathy。干吗非得弄个英文名!?

她说昨晚给甩了。我说找这借口跟我上床的女人多着呐。她强调昨天是情人节。於是我们做爱了。

等她穿好衣服我问她要不要早餐。她说要。我边煮方便面边说你别叫Kelly好不好。

她说她不是Kelly。


二月二十号,阴

文文,今天搬了,南郊。

那样的日子,腻了。


二月二十七号,阴

回来已经凌晨两点半了。

洗澡的时候又听见楼上的歌声, 《海边的陌生人》,爽得不行! 从前只听过小号版的。

边听这歌边洗掉那狗日的烟草味,然后睡个大觉。

早搬来多好!


三月一号,晴

原来她是妓女。

早该看出来了!这么晚还没睡下的女人不是妓女难道会是艺术工作者?妓女唱歌也这么好听!我睡过的女人里面还没有会唱歌的。


三月二号,雨

晚上洗完澡我就跑到楼上拍门。她开门。头发湿湿的,高个,长得很一般。我说想跟她睡觉。她砰地把门关了。我再拍门。等了五分钟,她再开门。我说一百块行不。她砰地又把门给关了。

操!一百块不是行价吗?


三月五号,雨

今晚洗澡的时候听不到歌声,很不爽。

我站在她门口,头上的吊灯突然灭了。我跑到楼下,把自己厕所的旧灯泡给拆了,然后上楼,换了装上。灯亮了我就拍门,总共拍了十七次。三楼的老头探头探脑的,看见是我胆子就壮起来,骂骂咧咧地说她早搬了。


三月六号,雨

这鸟雨还在下个没完没了!

文文,我实在讨厌下雨天。这样的日子,会想起你。


五月一号,阴

晚上干活那会儿老二使劲给我挤眼。我跟老板娘说今天还有事,就干到这儿了。老二拉我过去说那边那女的找我。我老远望过去,是两个月没见面的“Kelly” 。

“Kelly”说她有了新的男朋友。我说那很好。她说今晚想跟我睡觉。我说今天是国际劳动节。“Kelly”说下个月国际儿童节也要跟我睡。於是我们又做了。

我在床上搂着“Kelly” ,她其实很漂亮,可我不喜欢她。 “Kelly” 问我有几个女朋友。我说没有。她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我说我不要。她说那女的跟我一样,是艺术工作者。操,我说。

我知道你很孤独,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她说。


五月四号, 晴

在学校的传达室收到文文的信。

我想我还不至于辍学的原因是每个周末我都收到你的信。尽管那是精心堆砌的谎言。然后我再挖空心思写点什么,寄给你。近来觉得这样子很可爱也很荒唐。我们艰难地活在为对方编织的童话里。我想象得出你写信时流了很多眼泪,一定。

我也想哭,为我们那些不曾存在过的爱情故事。


五月二十号, 晴

文文,跟你说件事,你先别笑。

我突然怀念起那洗澡间的歌声,真的。除你以外,我还真没惦记过谁。那歌声就象躺在湖底的落叶,仿佛很久以前,已经凋零。


六月三号, 阴

今天校里文艺汇演,我来迟了。

找座位的时候台上正在表演黄河大合唱,二声部那男的就是牛逼,硬是震得我心头发怵。天才啊,我隔壁的老头说。我却觉得很没劲,整个晚上耳边盘旋着那个男中音鱼雷般的低音,后面的节目一个也听不进去。

十点多的时候我走到剧院门口,突然身后传来远古的声音。

《海边的陌生人》!

我闭上眼睛,脚板钉在水泥地面,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湖水。


六月四号, 阴

今天一早辅导员那逼就神经兮兮的,瞅着就想偷笑。午饭后我跑到剧场的后台,在横七竖八的道具里刨出昨晚的节目单。

小刺?奇怪的名字。

我拍门。她开门。我说天安门戒严了,知道么?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象花儿一样地笑了。

她问我为什么要背着吉它。我说要跟她合奏《丹尼男孩》,就是那首爱尔兰民歌。她想了三秒钟,然后闪身让我进去。


六月五号, 晴

文文,要是你听过小刺唱歌,一定会想到六月的雪。六月有雪吗?

我想没有。


七月二号, 晴

小刺的手机响了。我抢过来。

还我,她说。
今晚别去了,我说。
还我,她说。

我从床上站直起来,赤裸裸地走出阳台,向着宣武门的方向使劲一抡。四秒钟后远处模糊地传来喀嚓两声。

还去吗,我问。

她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我,然后把头埋起来,象小孩一样哭了。


七月三号, 晴

小刺比我大一届,十七岁那年一个人跑到北京音乐学院。十八岁生日在夜店里被放倒了。一个礼拜后她收到一盒匿名录象带,里面拍下了那天晚上她不省人事之后的事情。她看完就割了动脉,之后住了五天医院。住院那会儿有个叫“书记”的中年男人找她谈过一次话。从此她成了“书记”的人。两年内小刺做过六次人流。医生最后一次警告她是上个月的二十四号。


八月十五号, 晴

文文,今天收到你的信,太好啦!就象冬天投进枯井的阳光,我觉得有了希望和温暖,总算还有有值得相信的东西。

告诉我,这世界还有值得相信的东西,对吗?


九月一号, 晴

今晚在酒吧撞到“Kelly”。她点安魂曲,我弹了。临的时候又送了一首《绿袖子》 给她。下班的时候她问我要不要女人。

我要生活,好好地生活,我说。


九月二号, 晴

我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洗了几个月没洗的衣服,擦亮了破旧的窗户,换了干净的床单,给吉它上了新弦并且抹了油。

我抱着吉它等小刺回来。我要跟她唱《丹尼男孩》。

她没有来。


九月三号, 阴

凌晨四点,我给“Kelly” 去了电话。

小刺在哪儿,我问。
那边不作声。
是不是去了“书记” 那儿,我问。
别牛逼了!那人是穿制服的,上面有人,“Kelly” 警告我。

我放下电话,从冰箱里抄了一瓶青岛,然后大概用了三口把它喝光。

我找到“书记”的地盘。一个戴墨镜的矮个拦住我,后面还堵了四个大块头。我说我找“书记” 。他说“书记” 没空。我说我是小刺的男朋友。

於是我进去了,大概是“书记”放我进去的。他后来一定会后悔这样做的。

里面那秃头软绵绵地陷在看起来挺高挡的沙发里抽万宝路,姿势活象老女人。我问他是不是“书记” 。他说是。

求你放过小刺,我说。
“书记”呆滞的目光穿过我,落点是我身后的门板。
求你放过小刺,我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小刺是谁,他说,眼里还是没我这号人。

我走过去,猛地抡起青岛啤酒瓶朝他脸上砸过去。他哼都没哼就倒了。我转身关上门,大摇大摆地走了。门口那几个人也没理我。


九月二十四号, 晴

写字的时候胸口还隐隐约约犯疼。我坐在病床上,窗外是明媚的秋天,鸟们叽叽喳喳地唱着。喜欢这鸟儿的叫声!

小刺说它们叫石头鸟。我笑了,快到嘴边的白粥泼了一下巴。小刺赶紧掏出手绢替我擦去。

我望着小刺,觉得力气又一点一滴回来了。是啊,我又回来了,再次回到这个有鸟儿叫声,有小刺的世界!

放倒“书记”的第二天,派出所就把我拘留了,当天晚上还特别“照顾”我。后来大概是滚出来的,当时痛得寸步难行,小刺领我出来,然后上了医院。照了X光片才知道左胸第三根肋骨被打折了。住院那会儿学校的辅导员来找我,他说我因为嫖妓被开除了。我说我没嫖过。他叫我别说了,上头不想把事搞大,蓄意伤人触犯了刑法,本来该蹲大牢的。操他妈,我说,蹲就蹲!他诱奸少女在前,我伤人在后,要蹲一起蹲!辅导员就这样被我吓跑了。

我拉过小刺的左手,紧紧地握着。唱支歌给我听好吗?我说。

她摇头,脸上是笑容,眼里是泪花。


十月二号, 雨

跟小刺来做人流还是第一趟。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书记” 抖出录象带她也不会回去那地方。

我要回我的生活,她说。

我陪她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凳上。她咬着下唇,一直不说话。护士点了她的名字,她没有动。我看了她一眼,然后牵她的手,径直朝外面走。她在医院大门口才把我拉住。

下着雨。

别做了,我说。她不作声,雨丝一根接一根贴在她的额头上。

我望了一会儿灰色的天空,然后低头对她说,我做孩子他爸吧。她抬头,一眨不眨地瞪着我,几秒钟,或许几分钟,使劲甩开我的手,朝老远的地方跑去,直到我看不见她。

我回去炖了鸡汤,下韭菜炒了鸡蛋,还蒸了一条鲤鱼。我等小刺回家。她回来的时候菜已经凉了。我问她上哪了?她说她做了人流。

我走过去抱着她,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我长这么大还没哭过,这时候突然觉得嘴角微微有了咸味。


十一月五号, 晴

文文,今天分手吧,谢谢你给我的信。我爱你,永远爱你。

祝你在澳洲找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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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开下面一页,空白,再翻下去,还是空白。看来石头的日记到此为止了。我细细查了一遍,最后一页好像夹了一张折迭了的信纸。我赶忙打开,继续念道:


文文,以后的事,让我说下去吧。

十一月五号,我们结婚了。父母没有来。我俩都没有多余的钱,早上照了张合照办好了结婚证,晚上我多买了几个菜,两个人静静地吃完了喜宴。洗碗的时候我哭了,石头从后面抱着我,一声不响。我知道他心里比我更难受。

这就是我们的新婚。

石头的为人我不多说了,相信你也了解。他每天都在竭尽全力,一点一滴构筑我们来之不易的脆弱家庭。看到他起早贪黑地努力,我很过意不去,同时又很感谢上苍,虽然以前走过一条很弯的路,但它终於让幸福来到我身边。

我以为我们可以从此平静地生活下去。

十二月初石头兴冲冲地跑来跟我说他要和酒吧的朋友去西藏。不知为什么,我听了之后很害怕。我说我要跟他一起去。他拗不过我,终於还是一起去了。头一天上高原我就犯病了。他要送我回去,我不想扫大家的兴致,他於是留下来陪我住在山脚。第三天我的身体渐渐好转,他和我开始了推迟了的登山计划。开头顺利得很,我们甚至觉得可以在明天中午赶上先出发的同伴。

当晚遭遇了冷雨。

天气恶劣到极点,衣服淋湿了,寒气象小虫一样钻进肺里,我甚至觉得呼出来的气都可以结成冰块。实在走不下去,我俩只好缩在帐篷里期待天晴。开始以为雨总有停的时候,可是我们错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捱过那一夜,那甚至不是夜晚,雪地里强烈反光象刀一样割伤我的眼睛。我的手指和脚趾全部不能转动。石头把最厚的衣服脱下来按在我身上,寒气还是一口一口地撕咬我的内脏。大概午夜,我产生了幻觉。一开始并没察觉,后来石头拼命扇我的嘴巴,直到流血,我才稍微清醒过来。他好像跟我讲话,但我听不到,他手指前方,又指向我,反复比划了好几次。然后他又脱了一件御寒服严严实实地盖在我身上。我觉得他好像快要离开我了,我很想抓住他,可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再后来我就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Kelly就在身边。她说我高烧还没退下。我问她石头在哪里。她不说话。我又昏过去了。再醒来,我已经可以坐起来。我问护士我丈夫在哪里,护士摇头。这样子过了两个晚上,多么骇人的夜啊!我宁愿死在那风雨交加的雪山,也不愿受这活活的煎熬!直到第三天,Kelly才把一张纸条递给我。我赶忙打开,是石头的字,上面写着:“雨不停。我去山下求救,回来接你。万千珍重!石头。”Kelly说他们一直沿着固定路线回来找我们。最后找到了我和这张留言,却没有找到石头。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我决定出院。我常常觉得,石头就在家里抱着吉它等我回来,一定是这样的。我要振作,我要回去,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歌要唱给他听。

可是他没在家里,衣服,床单,吉它都摆在原来的地方。他真的没有回来过。我坐在我们的小房间,等着等着就睡过去了,醒来继续等,再睡去,再醒来。这样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饿得发慌,想找点吃的,冰箱里什么都没有。Kelly来了。她带我出去吃饭。我问她石头呢。她说石头不会回来了。我说他说过会回来接我的,还要我保重。她说那我就应该好好爱惜自己。

我想Kelly说得对。后来我复学了,剪了短发,并且找了份兼职。我要好好地活下去。知道吗,我渐渐发现石头一直不曾离开过。他或许真的不能走出雪地,却早己走进我的生命。

他一直在我的心里,无论风雨,伴我同行。


石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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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小刺的信工工整整地折好,连同石头的日记插回厚厚的信封里面,再摆在文文的床头。我坐了一会儿,然后打开背包,轻轻捏开文文的右手,将一只白皮鞋塞进她的掌心。

冷月倾斜,文文脓肿的额头满布伤痕。我拨开她散乱的头发,深深吻下去,然后欠身离开。推门那瞬间忍不住回头。月光下,文文紧闭的眼帘湿了一圈。

“再见了文文,再见!” 石头说。

Mary问我上哪儿。我说我想一个人去海边。Mary没说什么。

我来到往日晃动的小舢舨前弯腰坐下,双脚插入冰冷的海水中,海风扑面而来,我觉得脸上有点凉,伸手捂着,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擦干眼泪,拍掉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朝远方走去,耳边回荡着久退不去的涛声。


(十七)
“陪我打会儿篮球好吗?”



Mary送我,直至候机大堂。

“回去吧,别送了。” 我说。

Mary点点头但没有走。她仍披着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我衬衫前排的钮扣。

“回去后,抽空想想我可以吗?” 她说。
“会的。” 我说。

Mary抽出手来,解掉我胸前的钮扣又重新扣上,又为我理了理领子,修整被海风吹乱的长发。

我低头吻了她。

飞机起飞的时候小说掉在了地上,我弯腰去捡,一张小卡片从衬衫的口袋里轻轻滑落。我用食指和中指夹起它翻转过来,上面印有几行浅浅的字:

阿页,

总是没法捕捉你的眼神,因为它是那样的迷乱。我想你一定在努力地寻找什么,对吧?但愿你别在迷宫里迷了路才好!累的时候何妨合上眼睛?或许你苦苦追寻的东西不在外面的世界,恰恰相反,正在你心中。

祝愿你能找到它!

Mary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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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篮球站在小静宿舍的楼下,鞋底的松软的泥土散发着久违的芬芳,冬日的暖阳将校园午后的寒冷一扫而光。我合上眼睛,肆意地呼吸着四周懒洋洋的空气。

她正在我心中!

小静从楼梯的转角走出来。她穿着广雅蓝白旧校服,披一件白色风衣,看到我后并不说话,脸上挂着不能称之为表情的表情。

没有路人,没有风,我们对望了整整一个世纪,恬静得犹如一首夏日的诗。

“陪我打会儿篮球好吗?”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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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我一个人搬了出来,花不合算的价钱在沙面租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阁楼。每次同事问起缘由,我就说楼下有间酒吧,里面的啤酒还可以。

我在酒吧的点唱机前站定,从裤袋里模出一枚硬币,对准投币孔,手臂忽然莫名地颤抖起来,硬币便从指间划落,唱片转动,耳边传来熟悉的旋律。Mary伴着旋律,抱膝蹲在被海水摇晃的舢舨上低声吟唱,披在她肩头的夹克已有了岁月的痕迹。


(全书完)


后记

本来不想写后记,毕竟这不是一部小说,至少对自己来说。

我没有结束故事。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自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结局。小静父亲错过了妻子,石头错过了文文,小刺错过了石头,Mary错过了“我” 。究竟“我” 会不会一再错过小静呢?

你一定有了你的答案。

我也有,只是不想写上来。有些回忆,留在心底更可爱。

传说每个人的身边都有守护的天使,他或者她就在不经意的角落里为你默默祝福,静静等待。或者只是一次微笑,一句安慰,一声问候,一个眼神,一霎那心动。只要用心去找,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或者就象Mary所说,阿页一直苦苦追寻的,正是他心中的天使。

你呢?你找到属於你的天使了吗?

SuperMary
3月23日,2003年


#1 - 2011-8-7 10:04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天使什么的,不属于吾辈啊~
#1-1 - 2011-8-7 10:09
Venusxx
你只是还没遇到。
#1-2 - 2011-8-7 10:25
亚历山大·冯·洪堡
Venusxx 说: 你只是还没遇到。
嘛,更准确的说法是,已经错过了,大概~
#2 - 2011-8-8 22:52
我羡慕文文,真的。
#3 - 2011-8-10 01:04
(加班时在做什么?有没有空?可以补番吗? ...)
文艺片叫人头疼...
但还是会真心喜欢, 那种淡淡或是逆流一地的悲伤啊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