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8-12 14:49 /
人(21世纪押井守)
在95壳之后,押井守有快9年没有出第二部动画作品。在这几年里,押井守养养狗,带带女儿,拍拍实拍电影,写写书……虽然已经完成了对人类结局的思考,但不管人类的未来如何,今天的生活总得继续。
后期押井守的视野从神转移到了具体的人的生存上。本部分将分析押井守为我们描绘的技术时代的人的生存图景。

1 终端化的个体
技术时代的技术一方面越来越接近人的生活,另一方面又越来越远离人的生活。这并不是说技术分裂了,而是说技术以接近的方式远离了人。这个矛盾可以有三个层面的解读,一个是过于接近以至于看不到,即,技术从外物逐渐变为了内化物,从在手变成了上手,从而从我们的意识中脱离了出去。还有一个层面是技术从视内之物逐渐转变成一个庞大的系统,从大山的触目转变为大地本身的不触目(大象无形)。以及主奴层面,技术通过接近人把人从主体的位置挤了下去,从而使人失去了作为主体的对技术的控制权,从而远离了技术。本节我们从第一个层面入手,并发现三者的统一现象:个体的终端化。

无罪中义体化的身体可以看作是对当代人身体未来的预测,但也是对当下的隐喻:被符号系统和技术系统撑开,拓展,替换的身体。押井守在《无罪》中写到:“雪莱笔下的云雀,洋溢着深层无意识的喜悦,像我们这种自我意识过强的生物,是绝对感受不到的,这对于贪食智慧之果者的后裔来说,比成为神还要困难。”在与铃木敏夫的访谈中,押井守给出了更清晰的谈论,总结一句话就是,押井守认为对符号系统的认知逐渐取代了我们对实际事物的感受,这使得我们失去了那个前语言的身体,这是当代很多年轻动画师画不好身体等现象的原因。符号是我们借之得以理解身体的框架和视角,但是任何框架和视角在形成的同时也成为了束缚与限制。血肉感受的丰富、模糊与致密,是离散的符号所无法抵达的,是难以言表的,也是注意力几乎完全被符号拿走的现当代人难以感受的。可以引用西美尔敏锐的观察:
“现代人用以对付世界,用以调整其内在的——个人的和社会的——关系的精神功能大部分可称作算计的功能。这些功能的认知理念是把世界设想成一个巨大的算术题,把发生的事件和事物中质的规定性当成一个数字系统。”现代人生活训练人搁置情感,以冷静的计算面对各种事物,因为重要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其交换价值。于是,现代生活方式蕴含着一种普遍的冷漠。和前现代人相比,现代人因而感情不易冲动。情感和意志毋宁被理智所压抑,与物性的抹平和苍白相伴随的是厌倦(blasé),而后者可谓现代都市生活的基本情绪:“带着一丝的绝望感,他意识到事物和人已经取得了商品的地位,而他的态度又内化了这一事实。”
——余明峰《还原与无限》
总结来说,现代人一直到当代人的生活是在逐渐丧失“身体”和“生存实感”的。这一丧失过程不仅有符号系统的影响,还有技术的身体化与身体的技术化的影响。电子设备对生活的侵入是这一趋势的开端,手机已然成为了当代人生活的外部器官,而名副其实的义体也在研发推进中。这一过程在达到某个高峰前是不可能停止的,因为义体的推进与医疗有关,只要还有残疾人的权益没有得到补足,相关的义体研究便不可能停止,而原本只是用来补偿残缺的义体最终由其作为机械而具有的改进自由度也必然会使义体的性能最终超越常人的义体从而使这一补全最终成为增强——更不用提这背后的军备诱惑(尤其是考虑到只要有这一技术的可能,犯罪分子或敌对国家便可能采用)。素子便是押井守给出的例子。
接下来问一个问题,技术化的身体部件是根据谁的主体性订制的?是人的吗?不是,是根据技术系统的主体性和人的客体性订制的。人本身不需要手机,是技术系统需要通过手机来控制人,我们即使不欲求手机,社会也要求我们有一个手机,因为我们若没有这个手机,我们连其他那些想要的东西也要不成了——社会装置使得你不得不要或者让你认为你需要一些你本来你不需要的东西。社会的意志总是被包装成你自己的意志压入你的心灵之中。
这么说可能显示出一种对当今社会的道德责备。其实人这种存在本来就不是无世界的存在,自我与世界从来就是交叠在一起。语言是最好的例子,我们用继承下来的,作为它者的语言表达,整理我们自己的想法。每个时代的人都在它的时代之中,没有一个原本在那里的脱离了世界的人,或者说,真脱离了世界,也就脱离人的范畴了。我们的每个动作都浸透了社会训练的色彩,没有一个东西是纯粹自己的。
所以无论是身体的技术化,技术的先验化,技术的系统化,它的背后都是个体的终端化。个体人失去其整全的主体地位,它被打开,被注入技术装置,使其丧失脱离技术系统后仍能具有的本真整全性,使得人不再成为完整的人,而是成为社会的器官、部件。分工系统和专业化是对社会发展的这一本质的最好体现。分工系统不是从工作岗位才开始的,事实上它从学校分文理科,大学分专业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些系统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教人成人,而是教人如何成为更好的社会零件。一个普通人如果不学着怎么成为零件,那他恐怕连最后那点人也当不成了——个人在这个系统中成为终端,成为商品,成为被处理者,而不是成为主体,而他丧失主体的过程正是由于其追求主体性导致的。
在理论上,现代人被允许拥有各种自主的选择,因为没有绝对的权威中心,对个人的发展做出明确的规定。但现代人却没有时间去发展自己,而是竞争成为一个合格的、优质的“零件”。因此现代人必须压抑自己的发展。
——刘擎
2 无止境的日常
在和平问题上,押井守的目光从pat2中作为和平的偶性的不正义移向了《空中杀手》中和平本质上所蕴含的不正义中。
和平是一种对现状的肯定,即认为没有通过暴力改变现状的必要。在和平中,暴力被收编,并反过来收编与压制反对自身这种暴力本身的暴力,也即,将试图超越这个系统,那些可能越轨的要素压抑住。没有一个和平的社会能够使每个人得到全面而充分的发展——这本来就是矛盾的,“自由之敌不配享有自由。”,只有那些无伤大雅的,非超越的的特质才能发展。治世为保护大多数人主体性的方案其实取消了所有人的主体性,所有的道德不是为了人而订制的,而是为和平续存订制的,于是,才得以使个体总体的权益得到保障。社会不是由我们组成的,而是被继承过来的,是一个他者,是有着无机构成成分,也将活体卷入其中的装置。战争是死的威胁,而和平中孕育出一种生的苍白,生的虚无,生的与死无异。
《空中杀手》中实现了永久的和平,永久和平既是宏大叙事的叙事结局,也因此是宏大叙事本身的终点。失去了这个闪耀的宏大目标来为每天的日常琐碎赋予意义,来让我们从日常中抽出注意力来,来让我们暂时性地对日常视盲,来让我们有所寄托,我们每天能面对的就只有把石头推上山,然后看着它滚落的虚无了。并不是失去宏大叙事使得这种虚无产生了,而是在失去这种照耀的遮蔽之后,虚无才触目地显现,就像太阳落山以后,无垠的星空才出现在我们面前。人类是几时变成了要为生存辩护的生物呢?在押井守看来,城市是为了抵御虚无的装置,通过做无用功来掩盖无用功本身的无用的死循环。永久和平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和平,因此需要战争秀。
战争秀是终极的宏大叙事,它会调整自己的平衡,使它自己成为作为永恒和平的构成性部分的永恒战争。但它也因此而变得脆弱,因为一旦永恒之子意识到自己的牺牲所带来的暂时的战果永远无法累积成最终的胜利的时候,就是因连飞上天空而获得的生存实感也从他们身躯中剥离的那一刻。
在列夫·托尔斯泰的著作中,各位可以找到对这一问题最纯净的表达形式。他从十分独特的途径触及这个问题。他的沉思所针对的全部问题,日益沉重地围绕着死亡是不是一个有意义的现象这一疑问。他以为回答是肯定的,而文明人则以为否。文明人的个人生活已被嵌入“进步”和无限之中,就这种生活内在固有的意义而言,它不可能有个终结,因为在进步征途上的文明人,总是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无论是谁,至死也不会登上巅峰,因为巅峰是处在无限之中。亚伯拉罕或古代的农人“年寿已高,有享尽天年之感”,这是因为他处在生命的有机循环之中,在他临终之时,他的生命由自身的性质所定,已为他提供了所能提供的一切,也因为他再没有更多的困惑希望去解答,所以他能感到此生足矣。而一个文明人,置身于被知识、思想和问题不断丰富的文明之中,只会感到“活得累”,却不可能“有享尽天年之感”,对于精神生活无休止生产出的一切,他只能捕捉到最细微的一点,而且都是些临时货色,并非终极产品。所以在他看来,死亡便成了没有意义的现象。既然死亡没有意义,这样的文明生活也就没了意义,因为正是文明的生活,通过它的无意义的“进步性”,宣告了死亡的无意义。
——韦伯《学术之为志业》
为从这种无意义的生命中脱身,永恒之子有两种选择,一个是自我了结被永恒抹平的生命,还有一个是击坠教父,从永恒中脱身。
在《空中杀手》的结尾,教父以其不可能的机动表明了其不可能被战胜的事实,教父的神性从攻壳中隐晦的症候空洞转变为了着意展示的显性神迹。押井守为什么会这么拍?

教父的神性与押井守作品中其他的神性有一个本质性的转折,那就是其他神是启示性的神,革新性的神,对现状不满的神,而教父则是一个维护现制的神。在这系列神性角色的语境中,教父可以被认为是完成革新之后的傀儡师,改朝换代后的新君主,是冲破压制之后形成的新的压制。教父所要维护的,是他的统治和末人的永久和平——这两者是一体两面的。押井守说他的《空中杀手》是拍给年轻人的,如果说片中的永恒之子是联系着当代年轻人的话,那么战不胜的教父就必然是作为技术系统的社会本身了。
这么看,曾是激进青年的押井守居然给年轻人传达了这样的信息,其间人心变化,世事易异,还真是玩味。在教父的神性问题上,押井守没有讨论这个现实存在的具体现实存在方式,他宣示了教父的神性,而不是论证了教父的神性。而由于非常复杂且具有争议,这个问题我也不愿离题具体去谈。
关键在于,如果我们不去击坠教父,如果我们终究无力击坠教父,我们又应该怎么面对眼前的生活?

3 黑夜是等不过去的
也许是带女儿,养狗,练空手道疗愈了押井守早年的症候,押井守在访谈中说自己在制作《空中杀手》前取回了生存的实感。这种实感也在影片中化作暖流,汩汩而出。“你要生存下去,在求得什么改变之前。”这句话反映着押井守思想一个关键性的转变。押井守在攻壳中对神是敬仰到顶峰的;而在无罪中,则没有那么症候式的描写,并且在神与人关系上,押井守从攻壳中神对人的超越转变为神人偶兽之间的家庭性关系;到了《空中杀手》这里,神已经变成一个应该被改变,有待被推翻的角色了。
但是如果说优一能击坠教父,那就是在撒谎。这种空虚的口号胜利肯定是押井守不想要的。押井守想要带给观众的是希望:先活下去,应对眼下的要求,再考虑可不可能求得什么改变。这便是在绝境之中,一个人所能给出的最真诚的激励了。
在教室的范围内,唯一的德性便是平实的智性诚实。不过,这种知性上的诚实,要求我们指出:在今天,所有在等待新先知和新救世主的许多人,所处的情境,和以赛亚预言所记的流亡时期以东(Edom)的守夜人那首非常美的歌所唱出的情境,完全一样——有人从西珥不住地大声问我:“守望的啊!黑夜还有多久才过去呢?守望的啊!黑夜还有多久才过去呢?”守望的人回答:“黎明来到了,可是黑夜却还没有过去!你们如果再想问些什么,回头再来吧。”听这段话的那个民族,已经询问并等待了两千余年了,我们知道他们令人战栗的命运。从这件事,我们要汲取一个教训:只凭企盼与等待,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我们应走另一条路;我们要去做我们的工作,承担应付“眼下的要求”(Forderung des Tages)。
——韦伯《学术作为志业》
我对现在的年轻人有些话想说。
这个国家现在没有饥饿、革命、战争
我们已经得到一个衣食无忧
很多人可以颐享天年的社会
但是反过来说这不也是很辛苦的吗——我这样想
游手好闲的人、短期打工的人
坐在涉谷中心街道的少女、杀死双亲的少年
他们被大人所看不起
可即便冠以犹如疾病一样的名称
也说明不了问题的本质
正是现在,应该倾听他们内心深处的声音
应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现在要通过这部电影,传达给当下生活着的年轻人的
并非高声呼喊的空虚正义,也不是模式化的激励
而是安静却真实的希望
——押井守
Tags: 动画
#1 - 2023-8-12 21:48
(我是2022,吗?)
这不是发出来了吗
#1-1 - 2023-8-12 21:55
Phaedo++
哈哈,谢谢,他卡了我一段时间,我没注意(bgm38)
#1-2 - 2023-8-12 22:06
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Phaedo++ 说: 哈哈,谢谢,他卡了我一段时间,我没注意
都有延迟的
#2 - 2024-2-14 08:43
(pozhelay mne udachi)
前两天读了押井守原案的漫画《西武新宿战线无异状》,本来想写点什么,看了您的两篇雄文之后感觉还是算了(bgm38)

感觉从《雷轰》到《西武》再到其他“政治系”的作品,他的思想表达具有很强的一贯性,其一大核心内容是对停滞状态的粉饰太平的和平的质疑,在《西武》一书中一个名为カントク(监督)的角色有一句台词,“血を流すべき時に流さなかった、歴史のツケは必ずまわってくるってことさ。内戦といつまともにできねえおれたちの国みてぇにな”。(在该流血的时候不流血的话,历史必然就会循环往复重蹈覆辙。看看我们这个连正确的内战都做不到的国家吧)我感觉是一个很直抒胸臆的表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