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0 19:01 /
噩梦结束了。我们仍置身于午后打开游戏的房间,窗外伸展开一片渺茫的暮色。回到眼下的世界,重返与文字的疏离,然而在这个时刻,我们却来到了一种深沉的不安的边缘,一如黄昏中绕着钟楼盘旋的燕子:《沙耶之歌》塑造的怪物,究竟意在何为?

在思考之前,让我们在自己的思想里倾注些许热情与爱意吧,这并不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无论是对我们自己,还是对游戏中的怪物,没有这么一点诚挚的情感,发生的一切就不可理喻。一个独立而尊严的个体(即使与我们差别巨大)不可能根据他人的思想、意图进行研究,一个生命不能因生来与其它生命不同而受到谴责。是的,并不存在什么怪物,存在的只是人类的偏见。偏见创造了怪物,偏见又将其牺牲,以此永恒地滋养着暴行与仇恨。

我们的神思不由飘向另一个时空。风华绝代的狐狸化为书生,登名士张华之门而求教:“华见其总角风流,洁白如玉,举动容止,顾盼生姿,雅重之。于是论及文章,辨校声实,华未尝闻。比复商略三史,探颐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包十圣,贯三才,箴八儒,擿五礼,华无不应声屈滞。”我们不免微笑而颔首了,仿佛于镜中窥见美丽的秘密。然而紧随其后诡谲谦卑的一叹,一段佳话竟也就此倾斜,滑向森然的虚无:“天下岂有此少年!若非鬼魅则是狐狸。”不思议的人心面前,我们甚至来不及惊愕,便只见张华掀髯扬眉的得色,与被烹而食之的斑狐。空余其死前的申辩在耳:“墨子兼爱,其若是耶”、“天生才智,反以为妖”!(干宝《搜神记》)

我们默然了。人类这个庞大而可畏的群体,在世代的交替中,究竟前进了多少?我们所知的,是千余年后,远隔重洋的一位女性,也在她的书中写下这样的控诉:“我之所以邪恶,是因为我悲惨。全人类不都躲避我,仇视我吗?别忘了,你——我的创造者,不也恨不能把我撕成碎片而后快吗?请你告诉我,如果人类对我没有丝毫的怜悯,那我为什么要怜悯人类?如果你把我推进冰川的深渊,把你亲手的杰作毁尸灭迹,你绝对不会认为这是谋杀!” (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

时代改变,地狱却没有变迁;文明进步,可怜的灵魂依旧受苦。如果我们的目光能够沿着时间回望,那么,我们会在周而复始的楼梯里,在锈蚀与血迹之中,见证焚烧的部落、破碎的图腾、掠夺的财宝,见证镣铐、枪炮、焚化炉……一切在顺理成章的混乱中步履至今。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偏见,每个人都维护着自己的偏见。说到底,偏见不是别的,偏见就是浅薄。

“一个人的生命始终比自己知道的要宽广”,《蒂博一家》中的安托万这样写道。而同样的教诲不也适用于我们吗?“一个人的生命始终比我们知道的要宽广”,不领会这一点,仇恨就必将占据我们的心灵。偏见是生命间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怪物和我们一样,但却没有人认为自己和怪物一样。于是怪物也就此存在于世间。《弗兰肯斯坦》中老德雷西的眼盲,也由此成为神来之笔:在盲人面前,怪物不再成其为怪物,而与真正的人类无异。这样的描写,超越了主体间的矛盾,使人在冥冥中体悟到一种共性,一种折射着理智、忠诚与崇高的共性。在照顾艾丝美拉达的卡西莫多身上,我们看到这种共性;在帮助象人的医生和畸形人身上,我们看到这种共性;在被克里斯汀感化的魅影身上,我们看到这种共性;在和匂坂郁纪相爱的沙耶身上,我们也看到这种共性。对我们而言,这正是和解与希望诞生的土壤;对艺术家而言,这便是艺术静水流深的源泉。“我能确保正直,却不能保证没有偏见”,歌德如是说。然而基于这种共性,我们却要重申:“我不能保证没有偏见,但我能确保正直”。我们会摧毁偏见的力量,无法将其消灭,便将其超越。

至此,我们内心的冲突方才真正解决了,而解决的答案是尊重和爱。遐想就此结束,我们再次从遥远的生活回到房里。从窗户望出去,古老而高贵的夜色正升起于不安而明灭的灯火之中。空气干燥而松软。报时的钟声缓缓落入千家万户。晚风里天边的残霞轻颤着,旋即轻轻地熄灭了。

2021.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