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6 17:40 /
在这片广袤的大草原上,总是吹着强劲的风。

    可能是由于地形的关系,风吹来的方向与季节和时间无关,而总是固定的。从东到西——从太阳升起的地平线吹向太阳落下的地平线。

    生长在草原上的灌木的枝干,在片刻不停地狂风下的吹拂下全都整齐地朝着西边倾斜,而这里的草都不会长得太高。即便是紧贴着地面生长的草,它们的叶子也全都向着西侧倒去。

    在草原上,有一条商队和牧民们经常行走的道路,但是这条路上却不会出现“来来往往”的景象。因为想要横跨这片草原的人,都会由于受到狂风的影响而只能从东向西行走。那些想要从西往东去的旅客则大都会选择翻过南面的山脉,绕路而行。虽然距离变长了,但是比起在草原上逆风而行,还是会率先到达目的地。

    这条草原上的路被称为“风之大河”,就像河水绝对不会逆流一样,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们的脚步从很久远的过去开始,恐怕要到遥远的未来,也不会发生改变——一直是从东到西。那些从太阳升起的地平线上出现的人影,都将慢慢地消失在太阳落下的地平线。任何人都不会与其他人擦肩而过,除了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例外……

    当第一次和凯姆在“风之大河”擦肩而过时,少女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那么,那时奶奶还活着吧?”

    面对天真的少女,凯姆笑着回答道:“啊,是的,很慈祥的奶奶啊。”

    “奶奶……”

    少女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指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峦。

    “翻过了七座山丘,那就是奶奶的旅程。”

    “七座很多吗?”

    “嗯,因为我的奶奶很长寿,普通人翻过五座山丘后就去世了。而剩下的人会将他埋葬在旅途终结的地方,然后继续启程……”

    少女的手这次指着自己的脚下。

    “我现在来到了这里。”

    她好像很高兴地说道,并自豪的笑着。逆着“风之大河”的风向,穷尽一生不停地朝着东方走去,最后到达应该位于东方尽头处的大河源头——这是少女,以及少女整个家族所虔诚地信奉者的宗教的教诲。

    人们将信奉这个宗教的人称为“逆风之民”,这个称呼里夹杂着畏惧、怜悯、微妙的轻蔑以及些许憎恶。

    “逆风之民”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他们生命的意义就是不断地朝着东方前行,没有任何迷惘。他们会在旅途中产下孩子,一边抚养孩子一边继续旅程。当一个人年老力衰时,他的旅程就算是终结,但是家人们的旅途仍将继续。他们的孩子、孙子、曾孙子……将继承这一遗志。

    少女家族的旅程始于那个已经去世的祖母,当年她带着与少女年纪相仿的儿子,从“风之大河”的西边开始了整个旅程。

    虽说如此,“逆风之民”却并非一年到头走个不停。从秋末到初春——在逆风最为强劲的季节里,他们会长期逗留在散步四处的客栈里,干一些当地人不愿意从事的工作来赚钱维持生计。有人就这样留在了城里,相反也有人会在初春时带着几个当地人一起继续旅程。比如说在冬季时陷入热恋的恋人;再比如憧憬着旅行的少年;又或者是厌倦了城里生活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城里人会用如此复杂的眼神来看待“逆风之民”的原因。

    少女的母亲也是在旅途中加入的,也许过了几年之后,少女也会在某个客站与某个人陷入热恋,从而选择留在城市里度过余生,或者邀请自己的恋人一起旅行……这些事大概她本人还没有想到吧。

    “差不多该走了。”

    父亲呼唤着少女,好像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少女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对不起,虽然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聊,不过我们必须在下雪之前赶到下一个城镇。”

    虽然少女的脸颊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通红,嘴唇也有些干裂。不过当她说“那么,祝你一路顺风!”时的笑容还是那么好看。那是只有在对自己生存的目的没有任何怀疑和迷惘的人的脸上才会浮现的笑容。

    “喂,我们还会在什么地方见面吗?”

    “也许吧……”

    凯姆笑着说道,但却不是像少女那样的微笑。他正在朝着“风之大河”西面更加往西的地方走去,作为一名佣兵,他的战场就在那里。当西边的战争结束之后,大概在东边的某个地方会出现新的征战吧。漫长的旅途,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东西,只是一场艰苦的旅程。在旅途中,当下一次再和少女重逢时,凯姆的笑容将变得比现在更加阴暗吧。

    大概少女是想为凯姆饯行,于是她富有节奏地重复着几句简短的话。

    这风从哪里吹来?

    风的起源在哪里?

    那是生命的起源?

    还是生命的尽头?

    “再见!”少女离开了。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压低身子,迈开步子稳稳地朝前走去。

    凯姆再次见到少女,时间已经流逝了十个年头。

    那正是春天,草原上盛开着白色的小花。

    少女已经变成了在客栈经营修补皮鞋和衣服小店老板的妻子。

    “这是我在这个小镇上迎来的第三个春天。”少女一边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边说道。

    还有几天,她的孩子即将诞生,少女也将变成一名母亲。

    “你的父母……”凯姆问道。

    少女耸耸肩,目光投向东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继续着旅程……只有我留在了这里。”

    为什么——这个问题凯姆并没有问出口。

    既然有继续旅途的人生,那么也就有留在城里的人生。根本无法判断哪个是正确的,哪个又是错误的,只有浮现在少女脸上幸福的微笑,才是最终的答案。

    “喂,比起那件事……”少女好像有些惊讶,“和很久以前我们相遇时相比,你看上去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

    对于活了千年的凯姆而言,区区十年的岁月只不过像是季节的转变罢了。

    “原来也有这样的人啊。”

    凯姆苦笑着说道:“在这个世上也存在着永远、永远都不会老去的人啊。”

    看到这个从孩子长大成人的少女,凯姆开始再次思考——永生不死这件事到底是幸福的呢,还是不幸呢?

    费了好一番唇舌,少女终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于是接着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么你试着去狂风的源头看看就好了,对于‘逆风之民’来说你不就是最佳人选吗?”

    也许吧。

    对于在“风之大河”逆风而行,并到达风之源头这件事而言,人类所被赋予的生命实在是过于短暂了。

    但是凯姆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对于我来说,根本没有资格开始这样的旅程。”

    “是吗?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称为‘逆风之民’啊,只要抱有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风之起源的心情就够了。”少女这么说道,“但是,好像还没有人亲眼见过。”

    说完,她稍微有些落寞地笑了。

    风之起源——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即使到达漫长旅途终点的“风之大河”东侧,那里也只是吹着风。不仅仅是东风,还有西风、北风、南风……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绝对不会永生的人类,挑战着绝对没有终点的旅途。也许这是最为悲惨的悲剧,也许是最为好笑的喜剧。但是,凯姆知道绝对不能将这种行为称为“徒劳”。

    “你呢?”凯姆问道,“你已经不再打算继续旅程了吗?”

    少女叹了口气,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歪着头说道:“嗯……我也许会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许会再次想要去风之源头看一看。”

    即便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重返旅途——“逆风之民”总是这么说,他们会在某一天突然抛弃一切城镇里的生活,开始继续前行。

    重返旅途的人并不是只有与“逆风之民”相遇,继而受到邀请……也有一个人突然就重新开始旅程的情况。

    根据“逆风之民”所信奉的宗教的教诲,其实每个人的心底都渴望着永无止境的旅途,只不过平时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因为这种渴望都被埋藏在比记忆更加深的心底。这种渴望一旦由于某种契机而被激发的瞬间,人们就会变成“逆风之民”。

    “对你而言,也存在着这种渴望吗?”

    “也许吧……”

    “嗯,绝对有。”和上次见面时一样,那是没有一丝迷惘,无比坚定的眼神。

    接着,少女盯着凯姆,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也……因为我的那份渴望仍然没有消失。”

    “但是,你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幸福吗?”

    “嗯,当然了。”

    “那么能够让你抛弃所有幸福,重新踏上旅途的日子真的会来临吗?”

    少女只是微微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漫长的岁月继续无情地流逝着。

    每个人的心底都渴望着永无止境的旅途——凯姆总是会在无意间想起少女的这句话。

    对凯姆而言,生存就是一次永无止境的漫长旅程。

    在旅途中,凯姆见过无数人死去,也见过无数生命的诞生。人类的生命实在过于短暂,也过于脆弱——越是仔细体会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就越会觉得所谓“永远”和“悠久”这样的词句真的很适合这些有限的生命。

    在久违的“风之大河”的路上,凯姆遇到了一场“逆风之民”的葬礼。

    “路人先生,路人先生。”

    一个穿着丧服的少年,向每位路过的人递上鲜花,嘴里说着:“请为此前走过漫长旅途的伟大灵魂,献上一束花吧。”

    凯姆接过花,向少年问道:“逝去的是你的家人吗?”

    “是的,去世的是我的奶奶。”

    男孩点了点头,他的脸看上去有些眼熟。

    躺在棺材里的老婆婆——果然没错,就是当年的那个少女。

    “奶奶一直都在旅行,当我父亲还是个婴儿时,奶奶就带着他,一路从很远很远的山那边走过来的。”

    少女果然还是继续了自己的旅程。

    搬弃城里的生活,牵着自己孩子的手踏上了没有终点的旅程。

    而且将到达风之源头的目标,传给了自己的孩子、孙子,并将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

    朝着绝对不会到达的地方前进,无论多少代都会将这一信念继承下去——这也是一场没有止境的旅途。

    是悲剧吗?

    是喜剧吗?

    大概此时躺在棺材中的老婆婆脸上的微笑就是答案。

    凯姆将野花放在老婆婆的脚边。

    一同旅行的家人们为亡者唱起了祈祷歌。

    这风从哪里吹来?

    风的起源在哪里?

    那是生命的起源?

    还是生命的尽头?

    风,继续吹着,吹过这片广袤的草原。

    凯姆慢慢地前行。

    “一路顺风!”

    少年那被风吹得通红的脸庞和曾经的少女一样,并在微笑着挥手。
Tags: 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