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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水是万物本原
#1 - 2021-8-28 19:37
BY子
(闷闷不乐中……)
一发完结!
#2
- 2021-8-28 19:38
BY子
(闷闷不乐中……)
仿若要将森罗万象包揽其间一般,在这一方小小庭院,上至星辰浩瀚无边无际的宇宙,下至树根无法所及唯有幻想可达的地底,一切都尽收眼底——哪怕是那隐匿于深海的三山(R‘lyeh),还是那烂柯人于梦中环游的仙境(Kadath)。何等瑰丽奇异!但独属于非人之物的气息,在此处肆意飘散,充斥鼻腔,令人窒息。
“这都是您的造物吗?”身着古人衣装的少年露出好奇的神情。而在这庭院(森罗卍象景)的另一头,面容更显年幼的男孩宛若西洋小说中的侦探一样披着风衣,声音洪亮:
“那些不过只是幻术罢了。”
像是将碍眼的害虫碾死一般,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男孩轻轻一挥,这庭院中的万千景色,就如同是沙子被风吹散般,顷刻间化为乌有。
“吾辈所追求的无上境,才能将你刚才所见之景化为现实。一言蔽之,就是能让这世间的一切呢,都归咱们管啦。”
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庞转瞬之间逼近到古装少年面前,虽然是在笑着,但他才注意到,那双注视着自己的黑色眼睛所投射的视线,是多么的苍老,与孩童的无知丝毫没有关系。那是知晓一切真实后还未发狂的绝望。
我明白了。原来你是这么的辛苦啊。这么想着,少年觉得倾听这个披着孩童外表的老者的话语,没准会比回家背书有意思。
“所以说你愿意成为我的眷属,为我提供力量吗?”
“那请跟我讲讲您的故事吧!”少年不知为何摊开了双手,像是要拥抱什么,像是要发表什么激昂的演说一般。
“支配一切吗?虽然很有意思,但我毫无实感。一定是因为我没有体会过其中的意义吧!对我而言每天过得不那么辛苦就已经够幸福了。”
“您的愿望的背后,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漫长而又古老的故事呢?请告诉我吧。”
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包含着的是好奇,那双眼睛所能看见的每处都盛开了象征喜悦的洁白花朵,散发着山野的清香。那双眼睛所注视的对象被这原初的好奇心给捕获,虽明知这是陷阱,但还是无法违抗这份力量地开始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
“吾能将世间万物投影于方寸之间,支配众非人生灵,只因吾乃太阴之神之子。”
“但吾如今因封印被囚于地底,只能对地上的人间乐土无可奈何。”
“我曾是华夏全境之帝。”
许久没有见到父亲了,他的内心踌躇不安。对他而言,父亲是个陌生的名词。回想起最初对父亲的记忆,他只能想起一双粗糙的大手抚过自己的头顶,随后是那低沉浑厚的声音:
“……记住,道德是弱者用以绑架约束强者之物。强者生来就是比弱者(黔首)更为高贵的存在,让弱者不成为强者的阻碍,唯有以严刑峻法来惩戒他们,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生为弱者的原罪。”
对于父亲的理念,他自始至终都无法完全认同。这也是为何他年少时游学于各地,最后隐居山野,潜心于知识和义理,而不像自己最小的弟弟一样在宫廷之中耽于享乐。
作为父亲的继承人,他理应和父亲一样舍弃作为弱者的道德,在未来以强者的姿态君临天下。
这样才能够真正被冠以“二世”之名,才能够成为父亲理想中的支配者。
父亲对于他无法完全割舍“道德”非常失望,但这似乎是在父亲的意料之中。
黔首心中是怎样想的?他思索了一番,只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父亲所说的话:
“不必在意弱者的想法。他们脆弱如蝼蚁,微渺的意志即使聚拢起来,没有强者的支配,也会迅速化为一堆散沙。”
“朕的意志会永远传下去,永远支配下去的,万世万代,直至这所谓天地的存在消亡为止。”
“……公子到——”
颠簸了许久的马车渐渐归于静止。随行侍从刻意拉长了声音,宣告着他的到来。
终归是到达了父亲的行宫。他这么想着,将绵延不断的思绪抛之脑后,故作轻松地下了马车。随后对眼前所见,不禁感到震撼——
六位高耸入云的巨人,伫立于父亲的行宫之前。他们身着兵士的盔甲,手执各式武器,眼神冷峻,仿佛要杀死所有妄图冒犯天子之人一样。在那密布着乌云的天空之中,偶有一缕阳光从那云层的隙间落到那巨人的盔甲之上,闪着金属的光辉。
“那是……”
“陛下统一全国之初,收缴天下兵器,命数万匠人将其熔铸为十二铜人。六尊置于宫前。”
他转头一看,一名方士装束的男子悄然出现在身旁,这人皮肤黝黑,笑容却相当亲切,全然没有那些操弄炼丹修道秘术之人的故弄玄虚感。这让他感到有些许怪异。迎接自己的阵仗只有这一人,虽说行动上称之为密会,但对于他的二世之名而言,还是有些过分简朴。
但他也不想要父亲以展现皇威的名义,大张旗鼓地来迎接自己就对了。
“在下卢侯。今日公子到来,陛下欢喜至极,故遣在下前来迎接。”
“不必多礼。”他说,“你说铜人有十二尊,我自是知道。我本以为父皇都将它们置于行宫……另外六尊呢?”
“吾朝以六为准,这行宫的六尊作为护卫有着威慑不敬者的作用。而其他六尊则被安放在原为六国都城的各地,用以彰显皇帝陛下的威严,以告诫众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卢侯保持着笑容答道。
“父皇陛下向来对治国安民素有心得。”他露出了虚饰的笑容。
“嗯,确实。但公子殿下应该对此有不同的想法吧。”
毫无征兆地,卢侯看破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顿时感到内心是如此的焦躁不安,他早已习惯在宴席上虚与委蛇,与王公大臣们对父亲歌功颂德,但这还是第一次他被人揭穿自己的假象。
“皇帝陛下还在等候您,请速速与我前往陛下所在之处吧。”
卢侯柔和的声音响起。他回过神来,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这个人能够看穿人心,我必须要对他有所警惕。他想道。
但或许,这个人能理解我也说不定。
他还记得在最初,父亲的行宫并非是这副模样。虽然极尽奢华,但也没有如今这般,被在半空中架设的、连接二百七十多座宫殿的无数天桥遮天蔽日;至于地面,则是一条条四通八达的甬道;而地下,便是错综复杂宛若迷宫一般的水路。据说父亲以全国的河道水系为范本,在行宫之中设计了这些水路。
在这黑暗的水道之中,他和卢侯二人点着蜡烛,划着一叶小舟。
“吾朝兴水德,陛下便修建了这水道。”卢侯一边划桨,一边轻快地解说着。而他只感觉纳闷,为何见父亲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要在这潮湿阴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水道之中度过一段煎熬的时光。不过,倒是有一股奇妙的香味钻入鼻腔,淡淡的,稍微抚平了他的不安。
“您可知道吗?虽然这天下已为皇帝陛下的囊中之物,但实际上,天下是无止境的。”卢侯不知为何开始讲起了他闻所未闻的事物。
“比方说‘海’,不存在尽头的海,流动的海。海是由水构成的,生命来自于大海。但是大海是太阴之神禺强的领域。”
这水并非死水,而是活的。水流时而激烈,时而平缓,他突然想到了父亲。没错的,父亲一直都是那样喜怒无常。
“‘水是万物本原’,在皇帝陛下尚未征服的西方的西方,有人这么说。”
父亲连神的领域也想要征服吗……他这样想着,但却并不打算去深究卢侯话语中的深意。
在这水道之中,有时还能听到鱼跃出水面的声响,那鱼听上去块头相当巨大,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父皇陛下莫不是将天下各式鱼类也养在这水道之中了?”
“非也。”卢侯笑道,指了指照亮前路的蜡烛。
“这蜡烛的光很是炫目,您有没有发现?”
“确实,光是点上一支,就可以让整个空间都变得如白天般明亮……你莫不是使用了什么方士之术?”
他开始细细地观察起了这支蜡烛来,洁白的柱身上雕刻着人首龙身的神明——那正是太阴之神禺强。
“非也。但也确实是吾等炼丹术之造物。这是以鲛人油脂所炼成的蜡烛,您就没有注意到刚才一直有一股异香吗?那正是这蜡烛所散发出的香味。”
“确实,这香味真是美妙。我记得从前在父皇的宴席之上,有幸一闻龙涎之香。这鲛人烛的香气简直可以与之媲美。”
“所以,这水道中所饲养的鱼并非寻常物类,而是鲛人。”卢侯放下船桨,举起蜡烛,俯下身子探出船外,照亮了水面的某一处。
“请您看。”
他循烛光所照亮之处望去,平静的水面清澈纯粹。但当他想移开视线时,却发现有什么漆黑的巨物自深处而来,随后那双鱼类般空洞的眼睛与自己对视。
那双眼睛就仿佛是只有依照着本能而活的生物才会拥有的一样,是那么虚无而又寂寞。这双眼睛却安在了一副与人类相似的面容之上,而那副面容却是如此的丑陋——它似乎在尽力挤出笑颜,但露出的只是一排排属于食人鲛的尖牙利齿,以及齿缝间的骨肉碎渣。
他本能地感到恐惧,不自觉地向后卧倒。卢侯看到他这副滑稽模样,只是坐回原位继续划起桨,然后笑着说道:
“如何?”
“不对,不对,不对……”
过往的记忆如同潮水般猛烈地袭来。他记得很久之前,曾有海之民向父亲进贡过鲛人。
那巨大透明水缸中的水早已变成浊臭的绿褐色,所以当力士们抬着水缸进入大殿时,在场的群臣贵族们都不免捂住口鼻,露出嫌恶之情——一条稍微大点的海鱼而已,怎么可能是鲛人?说不定还已经死亡腐烂了。
可当那巨大水缸中的生物在浑浊的水体中游动,部分身姿逐渐明了之时,所有人都为之震撼。
像是海藻般浮于水中的黑色长发,散发着妖艳的光彩,满怀柔情的目光就似风平浪静的大海一样碧波荡漾,但那丰盈的嘴唇却是下垂的——很显然,她很虚弱,并且陷入了思乡的忧郁。突然间,有什么一拍水面,激起水花飞溅,打湿了围观众客们的衣襟。
那是巨大的鱼尾,那上面的鳞片被射进大殿的阳光所映照,闪烁着七彩的美丽光辉。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正是非人的象征。这个女子正是太阴之神的子民。
“赐她以池。”
父亲说道。自那以后,这鲛人便住在了宫殿庭院的水池之中。幼时的他便时常去池边看她。但鲛人却一直望着远方。
他后来才知道,如果朝鲛人望着的方向坐马车旅行一个月,就能到达海边。
鲛人从不亲近任何人类。但不知为何,每当他到来时,鲛人总会对他露出笑颜。
后来他离开了父亲的宫殿。但在那之前,他也很久都没去见鲛人了。
所以,鲛人的笑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有什么不对的?”卢侯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选择了向他提问以确认。
“我所见过的鲛人,并没有那么丑陋。”他谨慎地检索着信息,拼凑成话语。
“没错。他们是太阴之神的子民,在太阴之神的庇佑之下,他们就与你我无异,拥有理智与感性——甚至还不会生老病死。”
卢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但是,现在鲛人一族全部都已经成为吾朝的俘虏了。失去了太阴之神的庇佑,他们就没了不老不死的加护,就连人性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兽性,变得就如同他们的亲族——海中的食人鲛那般嗜血残忍。”
“全部?!”
“皇帝陛下的愿望,就是这个天下的意志,也是所有人必须要完成的使命。”卢侯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
“这错综复杂的水道是唯一能通向皇帝陛下圣域的路。但鲛人全族都生活在这水道之中,嗜血成性的它们会杀死一切外来的闯入者。”
说着,像是演示这说法的真实性一样。卢侯从衣领中取出半块饼,惋惜地抚摸了一番,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抛进水中。
“嗯,这是我从厨房那里拿来的加餐。但明显有一群饥肠辘辘的鲛人比我更需要这个。”
他再度举起蜡烛,照亮了半块饼没入的那处水面。只见那水面掀起阵阵浪花,各色巨大的鱼尾交缠拍打在一起,丑陋的鲛人们张开大嘴露出锋利如刃的牙齿,还有仿若人声却无法辨认是何种语言的叫骂,接着是凄厉得要撕破耳膜的尖叫,看到血染红水面,最后是血肉的腥臭和满足饱腹的咂嘴声。
“那我们……”回想起那张灿烂绽放的血盆大口,他不禁心有余悸。但更多的却是悲伤之情。
“哈哈,到现在就不必担心了。鲛人会将年老病残者当作祭品献给皇帝陛下,我们方士将其制成蜡烛,蜡烛所散发出的香味会让鲛人误以为我等皆为其同类,便不会出手。”
“原来如此。”他有些愤恨地想自己怎么没有将二者关联到一起,平日里自己常被老师们夸赞的好头脑,到今天居然还比不过他所不齿的方士。
“就算蜡烛燃尽也没有关系。您看,我们到了皇帝陛下所在的圣域了。”
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宽敞水域的尽头,是层层台阶,通往的是雕刻着那人首龙身的太阴之神的漆黑大门。直属于皇帝陛下的亲兵在此守候,铁制面具就是这些士兵的象征。据说皇帝陛下的亲兵皆是万里挑一的精锐,自被选中以来就经受了相当残酷的训练,这铁面具就代表了这些人舍弃了自己的名字与过去,只求为皇帝陛下效忠。
“请吧,公子殿下。”
卢侯将船停靠在岸边,跳下船来,伸手搀扶着他。
“皇帝陛下还在等候着您。”
他恍惚间觉得,这或许是在告诉他,在这宫殿之中,还有许多令他惊异不已的事物在等待着他。
所以自己不能在沉湎于刚才所见的东西之中了。但回想起那骇人的笑容,他不禁感到心碎。
在被鲛人烛的灯光照亮的厅堂内,香炉中各类香料混杂,焚出浓烈而又妖异的奇香,冲击着鼻腔。以蜀地的上古神木而制的排排书架,在光下泛着乌亮的色泽,上面摆放着从全国各地网罗而来的文书竹简,似是从异域而来的泥石板,还有诡异的皮革卷轴——用特制墨水写就的诡异文字,在幽幽地发光。
他只觉得这里的熏香就像要掩盖恶臭一般,实在过量,反倒自身也变得令人作呕。他怀念起隐居山野时,那象征喜悦的洁白花朵的芬芳。
“皇帝陛下将这处圣域命名为‘永恒的真知之间’。”
卢侯一边带他穿过这以特定规则排列的书架之间,一边漫不经心地解说着。
“光是抵达这里,就需要通过复杂而危险的水路,所以盗贼基本是不可能在此出现的。除去那些珍贵的异域书籍以外,所有竹简均以湘妃竹制成,不易燃毁……”
“居然是湘君的神竹!”他忍不住发出惊呼,打断了卢侯的话。
“皇帝陛下前去祭拜湘君,但遇大风,无法渡水上山。于是便遣刑徒三千人伐尽湘山之草木。”卢侯慢条斯理地解释这其中的缘由,然后继续说明,“至于殿下您所闻到的这浓香,实际上也是特意而为。为了防止霉斑与虫蛀,这是最好的办法。这之中一共混杂了四十九种珍奇香料,需要耗费极大人力物力去搜寻——但这便是皇帝陛下权能的伟大之处啊。”
“确实。”他不甘地点了点头。
“世间的一切书籍,尽在此中。无论是那三重伟大之存在所撰写的炼丹秘法(Emerald Tablet),还是能够让古圣(Great Old Ones)莅临的阵法之书(Grimoire)——只要是皇帝陛下需要,哪怕倾尽所有,也必须得到。”
“那为何父皇陛下还是要焚毁那么多的书?”他眼中满是不解。
“对于黔首而言,那些记载着实用之学的书籍便已经足够了。过多的智慧,是他们无法承受的。这是皇帝陛下的英明之处啊!”卢侯爽朗地笑着,仿佛认定自己所说就是真理一般。
“是的。”并不是。虽说父亲称弱者与强者天生有别,但在他看来二者无论是外貌还是生活的方式,都基本无异……他想,我们与黔首其实本就是同类不是吗?
如果我不是父亲的儿子,会有人对我说父亲那样的话吗?
“但公子殿下您应该还有不同的看法吧?”卢侯丢下了这句话,转身继续向前带路。
他是越来越琢磨不透卢侯这个方士的真意了。
“永恒的真知之间”的尽头,是皇帝陛下蛰居的屋室,也是父亲所在的地方。
光是踏入这里的一刹那,莫名的威压感便像巨人之足一样踩于脊背,逼迫自己不自觉地跪伏行礼。卢侯也与自己一样跪下,但动作仪态更为自然,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对尊者产生的恐惧,简直如同对此习以为常一般——
“……抬起头来。”
父亲呼唤他的名字。那沙哑苍老的声音令他恍惚,而话音中流露出的威严,让他确信这是父亲无误。
于是他抬起头。父亲,天下的支配者,自古以来的第一位皇帝陛下。那张精悍的面容如今因服食过多朱砂丹药,竟是如此憔悴不堪,长满了如爬虫般丑陋的皱纹。印象中父亲高大挺拔的身躯与沉重的盔甲贴合,威风凛凛,令人敬仰,但如今他的脊梁却已佝偻不堪,枯瘦的身体被金色龙纹的漆黑华服所包覆……支配这个天下,是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他早有听闻,父亲每日所批阅的文书足以以石来计算。
“看着真人。”
父亲虽已老迈,但那布满血丝的眼还并未变得浑浊,看向自己的目光依旧是锐利如鹰一般。
于是他与父亲对视,但没想到,他在父亲眼里看到的情感唯有嫌恶。父亲似乎一向都很讨厌他的脸。父亲移开视线,说道:
“晦气。卢侯,你起身罢。”
“是,谢陛下。”
卢侯微笑着起身,不明意味地看了他一眼。他只感到困惑。
“此次特许你觐见,只因你是真人数十年来心血之结晶的继承者。现在,真人要将无上境之奥秘托付于你。”
父亲说道,还是跟他印象中一样,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自己始终不能让父亲满意,这是他再清楚不过的事实。继承人一事,也不过是父亲从自己和贪图享乐的兄弟之中,选择了一个稍微不那么差的罢了。
自己只要尽力去达成父亲的期待就是了。但一想到自己未来将要承担的二世之名,他不禁感觉肩上有如万重山般沉重,想到黔首的命运都由自己所支配,这职责何尝不是一种罪孽。父亲是怎样熬过这样一种痛苦的?还是说,舍弃了弱者的道德的父亲,从来都不把这当作是痛苦。
“无上境?”他依稀记得,这是无论是先贤圣人,还是方士巫觋,都在追求的超脱世俗与常人的真理之境界。
“在西方的西方,那三重伟大之存在的书中所写的三重智慧,即是前往无上境所需的通关文书。你在到达此处前所看到的,虽是这天下的全部书籍,但也不过是三重智慧中真知的一小部分碎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他不自觉地复述出了先哲的话语。
“以有限的生命追逐无限的知识,以达到无上境,这是不可能的。”父亲皱了皱眉,随即一转话锋,“但若生命是无限的,那无上境也就可以达到了。”
“这么说,您打算……”
“海上的三座仙山,其名为何?”父亲猛然向他一瞪,厉声询问道。
“方丈、蓬莱、瀛洲。”他回答道。
“那正是太阴之神的宫殿所在的地方。三山(R‘lyeh),五年前,我已派遣了徐福东渡去那里求得仙药。”
“但父皇陛下,时至今日,徐福也还音讯全无。”在他的印象中,徐福不过是个狡猾精明的江湖骗子,这人相当能言善道,只是夸张地复述了一番古籍之中的传说后,便让父亲龙心大悦,给这家伙带上三千童男童女及金银财宝,前往那海中神秘的三座仙山。
“人死后,灵魂脱离肉身,便会魂归太阴之神所在的领域——原初之海。海上的三座仙山,太阴之神的宫殿隐匿于其间,祂将在其间设置宴席款待这些死去的灵魂,让其饮下仙药。”如同真真切切见过一般,徐福的描述再度响在耳畔。
“太阴之神禺强大人是何等的慈悲,不让人死后永沦幽冥,而是赐其仙药,令其羽化完成尸解,登上昆仑及九天的至高境界,成为仙人这一超自然存在。”
记忆中的徐福故弄玄虚地一顿,随后又再度开口:“不过陛下可曾想过,若人在生前就服下仙药,那能如何?”
回忆就此中断,因为父亲不紧不慢地道出了真实:
“徐福回来了。但准确来说,是真人赐给他的宝船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船上载着的金银财宝及三千童男童女,包括徐福在内,全都了无踪迹。”
“父皇陛下,这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感到这事件的真相,一定比他想象之中更为复杂严峻。
“这恰恰证明了太阴之神的存在。”父亲向一旁沉默已久的卢侯投去视线。
卢侯转向他,像是在赞许他一般保持着笑容:
“请允许在下向您解说。公子殿下,徐福确实是江湖骗子,您就和陛下一样有着察人之明。”
父亲明知徐福是骗子,为何还要将如此大的人力物力耗费在那所谓寻找仙药的事业中呢?他这样想着。卢侯显然看出了他的疑惑。
“但陛下终归是英明的。既然徐福是骗子,那就要给他妄图欺瞒陛下的惩罚。”
“那这么说来……”
“没错,包括徐福在内,这宝船上的一切,都是陛下献给太阴之神的祭品,以向太阴之神求得仙药。”
仅仅只是为了虚无缥缈的仙药,就要牺牲三千余人的无辜性命……哪怕那是低贱卑微如尘埃的黔首,他还是不免感到心痛。
他看向卢侯,虽然卢侯的表情似在称赞皇帝的圣明,但那眼里似乎透着无奈。
“在生前服下仙药,即可长生不死。”卢侯继续讲着,“吾皇是何等诚心诚意,奉上如此之多的祭品,仅为一人份的永恒。”
“但太阴之神是如此高贵,以至于区区祭品的上贡只是请祂莅临赐予仙药之仪式的第一步。”
“仪式?”
“对。在这仪式完成之时,皇帝陛下可以征服他想征服的一切!即可成为抵达无上境之门扉的第一人,那是人类数亿万年来轮回的悲愿的终结!”
卢侯显得格外激动,眼眶甚至开始湿润。
“在下承蒙陛下恩典的无上荣光,有幸成为主持规划整场仪式的司祭。”卢侯情不自禁地再度跪下,以头叩地。
“是你策划了这一切?”他感到难以置信。
“非也,对陛下而言,我也不过是个协助者罢了。”父亲示意卢侯站起,卢侯抬头起身,再度不明意味地看了他一眼。
“这座行宫上有天桥,下有甬道,地底则是水路。如蛛网般的道路按古籍中召唤禺强的阵法铺设,虽令人晕头转向,但也能令吾皇之行踪如仙人般无法轻易掌握。”卢侯继续讲道,“陛下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这行宫的一切都在短短一年内迅速改造增建完毕。”
“但为何要将鲛人全族都囚禁于水道之中?用作护卫的话,只需要捕获一部分即可。”
“这可是召唤太阴之神的关键,公子殿下。”卢侯笑着说。
“即使是再冷酷的父母,听到自己子女的哀鸣,看到自己子女的苦难,也会为之悲泣。更何况太阴之神以慈悲为怀,所以祂一定会莅临陛下之行宫的——为了让祂那陷入嗜血兽性的子民重归正常,因为太阴之神所在的领域才能使加护生效。”
“这……”这未免过于残忍。哪怕那些鲛人并非人类,但想起他们那仿若人类的样貌与声音,还是让他不免心悸。
“如今,仪式终于要结束。几日后,最后的祭礼将正式举行。公子殿下,到时请您务必前来。”
“这正是皇帝陛下所希望的。”
他忍不住看向父亲。那双疲惫而又冷峻的眼中,尽是揣摩不透的深意。
祭礼是如此乏味无趣,以致还未过半睡意便化作一份沉甸甸的重量灌入眼皮。他忍耐着困倦,睁大眼睛看着这些人表演冗长的敬神礼仪和舞蹈。还是最后卢侯一展来自异域的幻术,展示了遥远虚空群星归位的景象时,他才觉得这场祭礼才稍微没有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他的父亲举起宝剑,指向大海——太阴之神的领域所在的方向。在一旁的侍者双手托盘,奉上一颗尚在跳动的鲛人心脏,蓝色的心头血滴落酒中,被皇帝陛下一饮而尽。礼毕。仪式就此结束。但从头到尾,那位太阴之神的影子都好像没出现过。
那夜,他做了一个噩梦。丑陋的鲛人们于暗无天日的水道中张开血盆大口恸哭着呼唤他们的神明;自己威风凛凛的父亲,那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身形逐渐扭曲,被权欲与丹药侵蚀成非人怪物;而为这一切提供指引的方士卢侯,那黝黑面庞上的笑容则越来越不明了,难以辨知其真意……
而在被噩梦纠缠之时,有什么拯救了他——那是美好的记忆,自己隐居山野时,那无名白花的芬芳,以及和煦的阳光,自己与万物生灵为伴,在自然之中汲取着真知的奥妙……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一模糊的人影立于自己身旁。他正欲惊叫呼唤卫兵,但又想起自己的枕下放着一柄匕首——那是父亲赠予自己的礼物,据说是楚地进贡的宝物,相当锋利。于是他悄悄摸出匕首,打算给那个举棋不定的“刺客”来个出其不意。
“别动。”虽潜心于学问多年,但他也并未荒废自身肉体的锻炼。他迅速地起身,左手架住对方的身体,右手则握着匕首,将刀背对准“刺客”的脖子。这楚地进贡的匕首也确实是宝物,即使是刀背,那刺客的脖子也已被弄出一条细细的红痕。
“公子殿下,是我,卢侯。”
“刺客”的声音相当熟悉。他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却下意识地放开了对方。只见身着轻便的黑衣装束的卢侯向他作揖行礼:“十分抱歉以这种方式与您会面。”
“不是刺客就好。”他倒还有些惊魂未定。
“事出突然,我也只好以这种相当无礼的方式潜入您的寝宫来见您——实际上,我是来与您告别的。”
“你要逃跑?”不知为何,他露出了一个略带讽刺意味的笑容。
“或许您可以这么认为吧。总之在皇帝陛下看来,这场仪式是空前的失败,如果让身为负责人的我以死谢罪就能平息陛下的怒火的话,那我自然是愿意的——但可惜不能,所以今夜我就要离开。”卢侯不知为何看起来非常无奈。
“可是你要如何逃出去?这里可是父皇陛下的宫殿啊。”他一听,想到震怒的父亲会将那怒火化为无穷的灾难施于无辜的黔首之上,便感觉再也笑不出来了。
“作为这宫中这万千道路的总设计师,我自然预料到了今日的可能性,于是特意为自己留了一条活命的密道。”卢侯笑了,“在逃走前,我有个事情要交代,还有个东西要托付给公子殿下您,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小小心愿。”
“你说吧。”
“您知道您为何会有一双黄金美目吗?这和您的母亲有关。如果不知道的话,就请去问问您的父亲——皇帝陛下吧。哦,您刚才拿着的匕首也是个好东西,别忘了要带上。”
“您若不知道这双眼睛的价值,那这双眼睛给了您也终归是浪费。”卢侯咧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仿佛就像在嘲笑他一样。
“好的。我会去问的。”他感到云里雾里,“但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您请吧。”
“仪式真的失败了吗?”
他多次上书请求,父亲才终于准许他在一个月明星稀之夜单独前来觐见。
“……”
父亲愈发老迈了,即使呼唤他的名字,吐出的也是浑浊不清的音节。
“你为何要来见真人?”
“无上境一事……”
“不准你再提!那些人全都是骗徒,都将真人的愿望视作儿戏,企图以幻术欺瞒真人……咳咳咳……”父亲厉声说道,讲到最激动时,竟旧疾复发,开始气喘咳嗽。
“父皇陛下!”
“……无妨!”过了一段时间后,父亲才渐渐平复过来。
“真人对卢侯那样有真才实学的方士是何等的尊敬!可他是怎样回报真人的?!由他主持的仪式失败,而他也叛逃至今,了无音讯……”父亲的话音中透露着痛苦和愤恨,他没想到那样一个残忍无情的皇帝陛下,此刻也会如此脆弱不堪。
“而咸阳的那群儒生,如今也不安宁,制造异端邪说者经他们互相告发竟达四百多人……真人要将他们通通活埋,以警戒全国。”
“……父皇陛下,您不应该这么做。”在内心挣扎了一番后,他将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这样只会造成恐惧与不安,在黔首心中积压许久后,终有一天会化为灾难……您应该明察此事,以先贤孔子为模范的儒生们也许蒙受了不白之冤。”
他抬起头来,与父亲那无情的双目对视。
“晦气!晦气!早知你是这样的性格,当初就应该让你作为一团腐肉死去,晦气的东西!”父亲再度移开了视线,又开始咳嗽起来。
“离开咸阳后,你就去北方监视蒙恬。”
这无异于是变相流放。那遥远寒冷的边疆,既有匈奴人的威胁,又有自然严寒的折磨。想到自己的命运,他觉得或许这又是一场磨砺。但父亲那变本加厉的暴戾性格,一定不会不让自己的妻儿与自己一起北上受苦!
既然自己已经让父亲如此恼怒了,那就索性破罐子破摔。于是他拿出了那柄匕首,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双手捧着,呈给父亲看。
“儿臣有一事相求——关于儿臣的母亲,父皇陛下,请您告诉儿臣母亲的事情吧!”
就像被触及什么禁忌一般,父亲的脸更为扭曲了。但随后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父亲脸上是相当复杂的神情,那是恐惧,怀念,又抑或是喜悦……多种毫不相干的情感交织着。
“……”父亲叫了他的名字,这之中竟掺杂着一丝难得的温情。
“你只有眼睛长得像你母亲,而这匕首也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随楚人的礼物而来的,是被称作巫山神女的美艳女子。她的容颜身形虽已成熟,但天性却同刚刚坠地的赤子般纯粹而圣洁,以至于周身都散发着山野中白花的芬芳。而她那透着原初之好奇心的金色眼眸,若是被其注视,竟会忍不住被她的一切言语打动。就连服侍她的两位侍女,举止投足间流露出的习性,并不像寻常人类,反倒像是林间高贵的野兽。
当时的皇帝陛下还只是一国之君,并未一统天下。对于楚人的礼物包括那名女子在内,他都欣然接受,并将其视为吉兆。
有博士夜观天象,为王献上了一条预言——王与巫山神女结合所诞下的孩子,会得到神女的力量,成为王的继承人。在这个孩子初次放声啼哭之时,王的统治将要迎来繁盛。
王非常高兴。那名女子也是一样,她发自内心地深爱着王。
“只要是您的愿望,只要您将真心交付给我,那么很快就会实现的。”
王点头答应了,被那么一双热切而又喜悦的金色眼睛注视,他怎能不同意。他也一样,很喜爱这名女子。
“您知道楚国国名的来源吗?楚先君之妻妣厉,生下孩子后便死去,巫师以荆条(楚)包裹她埋葬。自此之后这个国家便称为楚。”
“妣厉即为初代巫山神女。”
因此不久,女子怀孕的消息便传来了。
虽然自王继位以来,国内的叛乱、饥荒和瘟疫的灾害连绵不断,与外国的战争又似乎没有尽头,但大家还是为孩子的降生而感到开心,宫廷里开始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女子生产的那一天来临。或许是楚人的习俗吧,产房内除了女子外,只允许她的两名侍女存在,为她接生。
产房内静悄悄的,没有产妇凄惨的叫声,更没有新生儿的啼哭。
足足过了一夜,女子的两名侍女中较为成熟稳重的那一位才推开了门,而另一位则怀抱着包裹着婴儿的襁褓。
产房内并未散出血腥味,反而是一股清新的花香,令人神清气爽。
“恭喜,是一位公子。”
孩子出生了。宫廷内日日设宴庆祝,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却只有王看起来愁眉不展。
以新生儿娇弱为由,拒绝了让任何人去看“他”。实际上只有王和少部分心腹最为清楚。
那真的是“婴儿”吗?无论怎么看,都不过是猩红肉块的集合体。那刺眼的令人作呕的红色,不断的腐烂,滋生蛆虫,蛆虫又死去,重生为“他”(这玩意儿)新的血肉。
“他”一直都在蠕动着,是在无意识地寻找母亲吗?不,他缓慢前进的方向,通往山野,那是万千非人存在栖息,人类尚未踏足的,古老神明统治的神圣领域。
“他”没有口,但只要看见“他”,对上“他”那与母亲一样痛苦悲伤的金色眼睛,就仿佛能听到“他”的狂啸,仿佛在谴责不负责任的父母,为何要诞下自己这样丑恶的存在。
“晦气至极啊,这不祥之子……”王感到恐惧,于是他前去质问女子。但那双盈满泪水的金色眼睛的目光,反倒把他变成了质问的对象:
“您居然说他是不祥之子?!若不是您不守诺言在先,他怎会如此痛苦地苟活于世?”
“你说什么?”
“您没有把真心交给我。在我生下孩子的那一刻,我发现我并未死去——那时我才意识到,您欺骗了我。”
“我不忍心看你死去……”
“那您就不应该贪婪地还想要这个孩子活下来!现在您又让他离开了深爱他的母亲,一个人挣扎在生死边缘……”女子泣不成声,她的两名侍女走上前去安抚,其中一名年轻气盛的似乎还狠狠瞪了王一眼。
“我要离去了。”许久,女子才平静了心情,继续说道,而那动人的金色眼睛却依旧泛着红。
“好吧,你可以走。”王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我希望您能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用这柄匕首杀了这孩子。这是楚国祭祀仪式上所用的器具,只有这柄匕首的力量杀得了他。”
女子如是说道,语气是如此坚决果断。她的本性是一张白纸,和孩童一样纯真,也和孩童一样残忍。
王只是颤抖着接过了这柄匕首,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王还是无法狠心杀死自己的孩子。他命博士们查阅古籍寻找救治这孩子的方法,但也无济于事。
每当与那孩子金色的目光对视时,他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无形之中被揪紧。
最后,还是王自己在宝库之中有了意外发现。在那日楚人送来的礼物之中,有一卷记载着楚国巫术的古老竹简,他派博士来识别其中文字后,更加确信了这就是解救那孩子的唯一方法。
于是王将那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自那之后,那丑陋的畸形婴儿,逐渐地化为人形,最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啼哭声。但王不知为何,再也无法对自己的子女产生任何亲子间的温情,也再也无法感受爱情的喜悦。他变为了杀伐果断的强者,沉湎于征服和支配之中,因为唯有那样,才能让他感受到些许愉悦,以及活着的实感。
当他注视自己孩子的金色眼睛时,他也只会感到晦气。到底是因为这个孩子诞生之初的模样,还是因为这孩子的母亲时至如今还了无踪迹?
国家逐渐强盛,先从吞并其他小国开始,最后天下都尽在掌握之中。一切都如预言所说那样,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所以说父皇陛下,您把您的心给了我……”
他几乎要瘫软在地,若不是意志坚定,恐怕早已不能维持姿势。自己体内,竟早已混入了非人之血。而之前所谓的向往安宁才选择去往山野隐居,在现在看来这也不过是自己血统中的本能作祟,编造了借口欺瞒自己。他想起自己为数不多几次受过伤的经历,伤口不出一夜全都愈合,也定是这血脉的威力。
“那不过是束缚强者的东西!而你至今还不能割舍,真的是令人失望。”刚刚还沉湎于过往回忆中的父亲,脸上再度乌云密布。
“父皇陛下!”
“低下头去!晦气的东西!”父亲是多么失望啊,“你那非人的金色眼睛,恰恰是所有妄想支配天下者想要拥有的王之目——但你还不会使用它们,可恶至极,可恶至极,真应该剜下来……”
“滚出去!”
“……是。”他再度起身行礼,却发觉自己连站都站不稳了——原来从头到尾,他所敬爱的父亲都没叫他起过身,一直让他保持着跪礼的姿势。
德河之水,苍苍茫茫。浪涛阵阵,心思悠悠。
在北上的马车中,他打开了卢侯托付给自己的匣子。
“实际上,仪式相当成功,太阴之神的本体虽未莅临,但祂的一小片分灵被请来了。”记忆中卢侯黝黑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请由我向您介绍,这场仪式中诞生的最伟大的造物——”
“禺强之卵!由皇帝陛下无穷的欲念所孕育,再由禺强大人赋予其实体!这是能实现一切妄想的愿望之摇篮!”
“那为什么你不把这个交给父皇陛下?”
“因为我发现拥有这双美丽眼睛的您更加合适——况且未来您也要继承二世之名,当今皇帝的意志,也将会是您的意志。所以把这个交给您,也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东西,会不会过于危险——”
“这就要看您如何利用它了。”
卢侯只留下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便不见了踪影。
静静地躺在匣中的,是一颗透明的、泛着幽蓝色光芒的黑卵,约有拳头大小。在这之中,隐隐约约可见胚胎,似鱼又似人,能看到它有力的心脏在不断跳动。
他发出叹息。合上了匣子。
“停车。这边是德河对吧?”
马车停下,传来侍从的声音。“禀殿下,是的。”
“路上颠簸令我头昏脑胀,我要到水边散心,你们谁都不许跟来。”说着,他轻快地下车,带着匣子飞身前往德河边。一旁的侍从们则摸不着头脑,这也不像是坐马车太久出现的头晕症状。
那浩浩汤汤的德河,是如此的震撼人心。想着这奔流不息的水流会直抵东海,他一边从匣子中取出那枚黑卵,将其投入水中。
“回到太阴之神(禺强)所在的地方吧。”
黑卵没入水中,起初还能看到那幽蓝的光辉,但很快便消失不见,隐没在浪涛之间。
两年的北地生活,带给他很大变化。那被风霜雨雪所磨砺的、棱角分明的脸庞,象征着最初的意气风发已化为了现今的成熟坚韧。
但他还是坚守着初心。特别是见证了边疆人民的苦难后。他感激父亲没有让妻儿跟随他一并前来,但对他们的思念却日益加深。好在在这终日苦寒的绝境,他结识了值得托付性命的挚友——蒙恬。无论是信念还是理想,二人都有相似之处,与蒙恬将军的友谊,是他苦难中的一丝安慰。
他本以为,这清苦的日子会延续一段漫长的岁月。直到信使带来一封信为止。
那信上的内容简直就是狂人的呓语,但他比任何人都深知这封信的可信程度。因为写信人正是卢侯。
信中讲述了父亲最近的情况。在巡行全国的途中,皇帝陛下梦见滔天的巨浪吞噬城池,数以万计的大鱼以人为食……而人类的最高支配者——皇帝,则手持宝剑,与巨龙作战。但直到最后,一剑刺穿龙心之时,皇帝才看见,那巨龙分明长了一张人类的脸。
“陛下在此之前对禺强是如此诚心诚意的祭拜,祂却降下开战的征兆,是为不祥,应当杀死祂。”
于是皇帝陛下决心弑神,就改变计划,乘船向东而行,终见一大鱼,将其射死。
大鱼的尸体捞上来,剖开鱼腹,腹中现一黑卵。黑卵如夜明珠一般有着幽蓝色的光辉,其中还能隐约看到胚胎的心脏在跳动。皇帝陛下对此不知为何一见如故,称其为仙药,不顾群臣劝阻,将此黑卵吞服。
自那之后,皇帝陛下重病,陷入了癫狂之中。等回到咸阳时,皇帝陛下早已死去多时了——但尸体并未腐烂,还存在着温度、心跳与脉搏,只是不会呼吸和言语。就皇帝陛下是否真的已死,还是达到了长生不死的境界,咸阳的群臣们还在激烈辩论着。
但无论辩论有没有结果,即使皇帝陛下已经留下密诏准许他登基,并将兵权交托于蒙恬,写信人卢侯还是建议他现在开始准备逃亡,因为敌视他的赵高和李斯在辩论中占上风(这两人认为皇帝陛下死了),而且这两人决定拥立他最小的弟弟为新的皇帝。
读完后,他随即倒地,忍不住开始颤抖,就像胎儿在母体内一样蜷缩着,不争气地开始哭泣。他明白,帝国的终结即将来临。就算再怎么逃也没有用了。
几日后,二世皇帝登基的喜讯也随赐死的御旨一并传来北地。
新皇的使者催促着将军蒙恬和作为原继承人的他自杀。蒙恬怒发冲冠,那张素日稳重的面庞难得因激动的情绪而扭曲起来:“公子殿下!万万不可,这其中一定有诈!现如今匈奴人的攻势愈发猛烈,若没有我们二人随军驻守北地,军心民心必定大乱,这一定不是皇帝陛下的意志!”
“是皇帝陛下的意志,也是先皇陛下的意志。”新皇的使者微笑着。
“蒙恬,看着我。”他以冷彻的声音平静地说道,蒙恬不解地看向他,与那双眼睛对视——
那是他第一次使用这王之目,也是最后一次。
蒙恬的意识逐渐陷入昏沉。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唯有这锋利的刀刃,才能夺走他的生命——
他让刀刃没入自己的胸膛。钻心的疼痛并未传来,反而是飘飘欲仙之感。山野中的芬芳,妻儿的陪伴,隐约还能看到赤色的豹和浑身布满花纹的狸,以及自己憧憬许久,梦境之中母亲的身影,就在那两匹动物之间——
“这黄金美目给了你,终归是浪费啊……”
一声长长的叹息,于黑暗之中响彻。
“你又在说不明所以的话了,卢侯。”年轻的皇帝借着鲛人烛的灯光,在这静谧的黑暗之中寻觅着叹息者的身影。
“不知陛下光临,有失远迎。”
“你不必多礼了,你所说的那‘禺强之卵’究竟要何时才能给我?”光是走到卢侯所在之处,年轻的皇帝便已气喘吁吁,他自幼就过着享乐的生活,一向缺乏运动。
“时候未到,皇帝陛下。它自然会出现,您要有耐心,有些东西太容易得到,您就不会产生得到它的喜悦了。”
“你说得倒也有理……罢了,你就专心在这研究吧,我去骑马了。”
“哈哈。”一提到马,卢侯就不免想到了那匹承受着年轻皇帝肥胖的身躯的鹿。
“你笑什么?”
“没有什么,皇帝陛下。”笑容从卢侯黝黑的脸上消去,因为他隐约间看到了数千年后的未来——
最后的“禺强之卵”被封印于地底,一袭红衣的封印者如是说道:
“终究是落伍了,所谓的皇帝。这已经不是你们的时代了。”
交织着权欲的妄想,一统天下的宏图大志,取得杀死怪哉之力的美梦,皆因人类生命之有限,化为一场泡影。
在那无止境的不甘和悔恨,还有那数以万计强大的欲望组成的漩涡之中……
人类理想的领导者的原型,那一个个博爱而又自私,美丽而又丑恶的支配者诞生了!
在他们那壮志满怀的眉目间,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自己!
“果然说封建糟老头子的东西不适合我啊。”还没听完男孩的故事,少年就选择了逃跑。虽到处都是幻术陷阱,但若用心看便可发现本质找到正确的道路,所以他逃出去了。但有着老人内心的男孩依旧深深沉浸于自己的过去荣光之中,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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