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9-5 16:10 /
转自某瓣大佬北窓书评(写的太好了,希望更多人看到) 原文
说明:本文涉及这本小说的剧透,请谨慎阅读。但考虑到本书的推理无关紧要,而很多读过这本书的朋友们在短评里就已经剧透过大家了,所以其实也无所谓(米泽句式)。

米泽穗信的《再见妖精》是今年读过的最有冲击力和无力感的小说。同时有着这两种效果的小说,想来一定是很值得推荐的。
但作为读者的我,却很愤恨。带着这怨诽的冲动和匆忙,写了这篇评论。
早就知道少女的逝去无可挽回,早就知道不可能有什么“五族共和”,早就知道男主角对此无能为力,早就知道这个小圈子会分崩离析,早就知道人和人之间不能交流,早就知道和平中的我们不能干涉已成芜城的外国、却要对其负责和悔疚……
早就知道,名为米泽穗信的作家,在《再见妖精》中努力地宣言:要直白地说出自己的苦涩,宁可粗野和未完成,也要直球胜负地传达。
——然后,轻巧地在之后的作品中复归旧辙。继续一贯的温吞、晦涩、敏感、且阴暗。
——早就知道,你根本不会雷神喵喵球之外的投球法。
——早就知道,一切不过是——

「届かない恋」。

让喜欢他的人咬牙切齿,让对他没感觉的人没感觉,大概是米泽穗信的天赋吧。这种成为读者的负面情绪测试机的勇气,我不知道是不是算很厉害。
这种用作家生涯的谱系化来证明每一本小说主题,“看,我是这样一个身为小市民/上班族/农民的作家,所以我写的东西很真实吧”,这样的方法,算不算得上“身体写作”。身为作家,竟然通过炫耀自己的没有人生,来获得新的人生。写作和阅读小说,已经不是反抗,而是漠然和异化。对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我、很、愤、怒。然而却又希望这本小说被大家所阅读。
这种感觉,就算是在前几天马路上听说“带着一种凛然”的“纯文学”里,也没有碰到过。使阅读体验如此糟糕、给读者的挫败感如此之大、而又如此草率粗糙地制作出来的文学,与之相似的,大约只有黑塞了吧。
所以说,《再见妖精》是最正统的青春文学(Jugendbücher)。正统到在这本小说的阴影下,其致敬对象——笠井洁的《再见天使》、甚至米泽的其他小说,都只是《再见妖精》的反讽而已。另一方面,也同样是深深打上米泽穗信标签的,只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青春文学。
这样想来,倒是可以平复一下我的心情,给这本书打个4/5星,给《再见天使》等书3/4星也说不定。——这未始不是对作者本人的致敬。
让读者变得浑沌、不知所以、犹豫、暧昧,大约也是米泽穗信的天赋吧。
不想承认、不想承认这世界上竟然有“传达不到”这种事情。
——尽管知道,世界的秘密就是这样“随便怎样都好”的东西。
但我还是想要爱世界,不想如米泽穗信的人物一般,秽浊、老成。
——当然,又有谁不知道,对抗名为现实的车轮的,永远不是诗歌和幻想。
——准确地说,就连诗歌和幻想,也不能抵挡泥泞中飞速旋转的车轮。

米泽穗信,真是不想让人喜欢上他。

想来类型小说家的人生总是惨淡的。小学的时候开始乱写,中学的时候有了想写的东西,憋了五六个故事,在进大学之后饿死之前写出来,将将够得上发表。随后开始了漫长的职业生活——抽烟、喝酒、散步、对配偶说“欢迎回家”(如果有的话)、玩女儿(如果有的话)、做家务……赌上人生的虚构故事,能养活自己、却永远得不到更广泛的认同,埋藏在小说情节中的想法,根本传达不到别人的耳朵里。
明明已经足够努力了,却还是下九流。因为大家都觉得类型小说这种东西,如西班牙公主一样,不配拥有名为“心”的自我表达。
——“我只要看看情节就可以了嘛”、“没有密室有什么好看的”、“本格这么烂还好意思写出来”……如果在所处的“类型”中不够规范、不够优秀的话,是理应承受这些责难的吧。因为类型小说,理应除了类型之外,什么都没有。然而仍然存在着“超类型”的类型小说。在作家如废墟一般居所中,向着世界直接说出自己的所想,再赋予这想法一个虚构故事的作法,我并不以为够不上“纯文学”。
所以,如果对这样的作品,加以类型内的非难,我以为是一种苛责。如同著名“超类型”小说《献给虚无的供物》里所说,对于此类在名为“推理”的大船上安稳睡觉而见死不救的读者,“我很想知道你们的感想”。
近些年这样的“超类型”小说中,对笔者很有触动的主要有三本:这本《再见妖精》、佐藤友哉的《圣诞节的恐怖分子》和西尾维新的《少女不十分》。而其中,表达上最深刻、最具冲击力的当然是《再见妖精》。因为米泽穗信其人的小说中,几乎每一本都有某种程度上的自我书写性,不过在这本中特别直白而已。也因为这本书的主题较其他两本来说,更加无可救药、更加青春和沉重。
当然,在这“圣诞节—妖精—少女”(按发表时间分别是2002年、2004年和2011年)的谱系中,完成度最低的也是这本小说。即使是米泽穗信的技巧,也是无法驾驭这样的主题的吧。如果以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来对照,那么《再见妖精》只是到了《悲怆》的程度,即由于表达内容的不同,原有形式已经不能承载这样的内容。这种违和,大大地削弱了作品的完成度,使得完成了的作品粗糙而温吞。在这个意义上,希望米泽能像贝多芬一样,在晚期发明新的形式和技巧。然后更加有力度、更加粗野、更加——与世隔绝和毫无影响。

对米泽穗信来说,本格、甚至日常推理的形式,始终还是太狭窄了。
是的,《再见妖精》之前的《愚者的片尾》(“古典部系列”第2部)中,米泽已经表达了对“新本格”的态度——绫辻行人式的惊天诡计,并不是“真实”的,并不是“使人幸福”和“我”所追求的真相,而只是戏作的智术而已。而相应的,写出没有死人的幸福故事的我,只能怀着败部少年的挫败感被人赶下舞台(相关分析参见笔者一年多以前的评论←http://book.douban.com/review/5457619/,当时没有想到,绫辻行人也通过写出《another》失败地模仿了米泽,世事难料,一至于此)。
当然,对于米泽式的人物来说,早已爱上了世界、爱上了丑陋的“我”,明明更正确的“我”,却被拉下舞台,一定不是世界的错。一切错误,都是因为我那无法选择的降生(《瓶颈》)、因为我是个被土地束缚住的悲惨的日本农民(“古典部系列”中的千反田和此作中的文原)、因为我只是个资料收集器(“古典部”中的福部和本作的文原)……

——而事实上,包括“我”在内,是不可能有“一直正确”的人的。
——既然是那么平庸的人,所拥有的些微才能也不过将将够得上点缀一下日常罢了。在山雨欲来的大坏境下,什么也做不到。虽然惊天诡计很愚蠢,但认为它很愚蠢的我,亦不过是愚者的一员罢了。
如同谶语一般,因《愚者的片尾》销量不佳,米泽险些被赶下作家的舞台。拯救了当时无法出书的米泽的,是笠井洁和东京创元社。而“移籍”到东京创元社之后的首部作品,便是作为「ミステリ・フロンティア」之一的本书了。
理所当然,本作中的米泽,也发表了对“新本格”和提携了自己的笠井洁的《再见天使》发表了类似《愚者的终幕》中的意见。
小说第一章中,男主角和文原等人参加弓道比赛,按照社团指导老师“比起射中目标来说,射箭时的姿态更重要”的方针,最终因射中目标次数过少而落选。在南斯拉夫少女玛雅看来,这评价标准非常不可思议。此情景无疑是典型的米泽式的隐晦叙事:
——更加注重仪态而不是结果,有什么哲学上的意义吗?
——无的之矢难道能在别人的心上开洞吗?
——比起小说本身来说,怎么样写惊天诡计更重要,这有什么哲学上的意义吗?
——只有惊天诡计而没有人物的东西,比简简单单写个日常的误会、但文辞和人物都达到一定高度的小说,被认为是“更好”的,这有什么哲学上的意义吗?
当然,每个人都知道,射中标的更重要。——那仅仅是“知道”,又有什么哲学上的意义呢?
——就算“我”和文原采取更容易射中的姿势,也未必能够进得了复赛啊。射箭时会分心的“我”的才能,不过如此罢了。
——那么,既然大家都不能够射(传达)出去的前提下,当然是更符合规范(类型)的东西比较正确。
——而且,射中了,又怎么样呢?向着默认了错谬规范的人们吼叫,会有效果吗?向着和“我”一样冷漠的人们哭诉,会被接受吗?
——因为,我和一样,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射中(打动)你们了。
——“我”虽然大概知道什么方法是正确的,却没有能力尝试,尝试了也没有意义。
——所以说,混一混就好了。做小市民就好了。随便写写、像上班族一样应付过去就好了。
这就是米泽穗信的死循环。
即使是帅气的太刀洗,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抽着烟的不良复读少女罢了。因为——

世界已经老了。

年号都换成了平成,再也没有在欧洲无所不能的日本人,而只有被困在弓形岛屿上、曾做过小儿女幻灭的美梦的上班族罢了。
《再见天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或者说,这时代从来没有来过。
从日本人在巴黎,到南斯拉夫人在日本,《再见妖精》是《再见天使》的失败的前传。
“前传失格”。
“我”没有办法去波黑,没办法想象赤军们那往日的荣光,没有办法变成矢吹驱。——说到底,矢吹驱的故事,是不是太假了一点呢?都到高三了,还是应该看些教辅书才好呢。
这便是米泽对笠井洁式罗曼司的反动。舅舅闹过学潮、姐姐去过君士坦丁堡、没有出生的姐姐维护了金泽的和平。而“我”呢?只是在做些文案活动而已,看着学园祭活跃的大家,觉得大家很蠢的“我”,并没有比大家高明多少。自以为喜欢上了外国少女,实则对那少女一无所知。也同样对身后那一直注视着我的太刀流一无所知。
——相反来说,告白了就好了吗?直接说出来就好了吗?在被问到“你能去南斯拉夫干什么”的时候,对着少女说“我喜欢你”,就可以解决事情吗?这些问题,想来都在《Little Busters!》库特线中得到了回答。救赎这种东西,我们这个时代的这个国家,并不存在。
又是典型的米泽式的逻辑。

然而,即使是这样,“我的梦想”还是“成为政治家”。
想要“制作一种新的文化”的少女,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的少女,积极、善解人意又老成(与千反田不同)的少女,在《再见妖精》中,第一次成了故事的主角。这一次,这样的美少女不再是“我”所不能触及到的“姐姐”等上一代角色。而是几乎每天和“我”说话、能够被“我”所喜欢上的女生。
米泽穗信第一次,并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在自己那名为无力感的小说世界里,加入了空想式的“妖精”。浑浊的城市里,第一次有了鲜红的颜色和宏大的叙事。
所以她必须是外国人。
所以宏大而凄惨的,必须是外国。

所以,她、必、须、死。

建起来的空中花园,必然会因为米泽式的引力和惯性,再加上本作本来的“超类型小说”所必然带来的原来“类型”的挤压,轰然崩塌。
而且是以粗疏到一种令人恼火——而非悲壮的方式崩塌。
身处遥远波黑的玛雅,死得无声无息,远远没有莎乐美那样华丽。而对她的死,“我”只有悲伤,却远远没有悲悼的资格。因为触碰不到,我的悲悼,传达不到。这样的处理,无疑和传统的戏剧冲突表现手法、甚至是人类自古典时期以来代代相传的情感表达相悖。这却是理所应当的,因为——
世界老了,拳击手都有资格成为世界明星。
人类,也不那么像人类了。
所以只好草草了事,所以反人类和反人文主义才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最人性的。世界末日不是狂欢式的土崩,而是欷歔式的瓦解。
然而,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直接把话说出来,然后死,也是一种新的悲剧,也比晦涩地表达,来得更加有美感,这就是《再见妖精》的悖论式的美学。
米泽穗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展示了他所创造的悲剧形式。即用悲悼剧(Bürgerliches Trauerspiel)的形式,写就完整的悲剧。没有戏剧冲突、没有悲壮,甚至没有性格,没有青春小说所本来必须有的人物成长,而只有命运和时代的伤逝。相比之下,米泽其他的作品虽然也具有这样的新形式,然而只是侧面写类似“姐姐”一样的“大人物”的作品,只能算是新的悲悼剧,而绝非悲剧。从这个意义上讲,《再见妖精》本身,也是米泽突破本来的新形式,对古典悲剧的旧形式进行模仿的一种过渡。

那么,在这之后呢?
米泽穗信,是奋此作之余勇,继续写这样悲怆的故事、“说出来—无声息地死”呢?还是继续走老路、“不说出来—无声息地看着街景”呢?答案显而易见。
——因为作家,是上班族嘛。
——因为我,是小市民嘛。
——达到这个水平,就可以了嘛。
——再这样宏大下去,我又驾驭不了。而且这一本不是就因为驾驭不了,所以完成度为零吗?
——就算驾驭得了,也不会有人看吧。
——就算在这部小说里说“要直球”,但我已经用这部小说的完成度和余味,证明了我不怎么会直球,所以接下去还是继续写我熟悉的吧。
——反悔?小市民当然可以反悔了。因为我喜欢这个世界啊,喜欢,就是想要变得和大家一样。
这便是上文所说的米泽式“身体写作”了吧。

所以说,米泽穗信的作品,米泽穗信的世界,总是让人觉得缺点什么,思考之后又觉得,如果不缺的话,这个世界大概会毁掉吧。
灰色、冰冷的米泽穗信,很有完成度地完成了残缺的小说。
加上感伤和抒情的话,则变成了没有完成度地完成了残缺的小说。
为什么总是残缺呢?如果说库特线的机械降神等等是都合主义的话,那么米泽这样的反都合主义,难道就不是另一种的都合主义吗?这便是笔者愤恨的缘由,也是笔者想要追问米泽的。
当然,这样的追问,在米泽式的循环面前毫无意义。受到北村薰《六之宫公主》的激励而出道的米泽穗信,其所营造的世界,只有“无尽的黑夜和北风在吹”。

所以说,米泽先生,请接受温情如吾辈的了解、同情和激赏,并宽恕我们不能认同你之过。我们和你一样,同样爱着世界,却想做悲剧中的女主角。

——————————————————————

附录:真•库特利亚芙卡的排序

关于Key社游戏和米泽小说的关系,在陆秋槎先生的帮助下,笔者排列如下:

2004年2月25日,《再见妖精》出版。
2007年7月27日,《Little Busters!》正式发售,其中有名为“能美•库特莉亚芙卡”的角色,来自战乱的某国。
2008年5月24日,“古典部系列”第3部《库特利亚芙卡的排序》出版。
2010年6月25日,作为《Little Busters!》的fan-disc的《库特Wafter》发售,讲述了平行世界中库特的故事。

其中的前后顺序,严丝合缝到非人力所不能为,联想到《瓶颈》与Key社的另一个游戏《Clannad》之间的关系,不禁使人怀疑,这其中是不是存在着一场不为人所知的“对决”。
Tags: 书籍

关联条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