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3-9 23:32 /
谷川俊太郎有一首诗叫做《忧郁顺流而下》,其中有一小节是这样的:

电线杆呈电线杆状
若无其事地伫立着

伫立是美丽的
因为世界无论怎样变,电线杆都不予理会
此光景甚至让人感到幽默

这里的「世界」指的不是那个用物理法则编织起来的物质世界,而是指心象的世界。在谷川的笔下,人类很多时候是孤独且无力的,这种无力又往往体现为语言的无力。有许多用人类的语言表达不出的概念;有许多思考落在语言上就很快地同语言一起消散了;还有的语言,不会有人听到。而那些用人类的语言触摸不到的对象,便成为了游离于苦痛的人类之外的无言的存在,如树木、石头、天空以及星辰。

基于一种朴素的自然主义,这些源于自然之中的无言存在,是谷川诗中的很大一部分。也因此,选用电线杆来作为无言的存在,在他的诗篇中是少有的:「电线杆呈电线杆状」,如同无效的比喻宣告了对语言的拒绝。且人造物的无言又比自然的无言多了一抹冷峻的灰色。

这也同样是旧EVA的底色。

那个兼具玻璃幕墙的冰冷与小城的破败的第三新东京市自不必说,在22话及之后,这种城市空间的无言被放大到一种极致。在那个三人同住的公寓内,美里能够听见明日香的嘶吼,真嗣能够听见美里的哭泣,他们彼此身在不同的房间,但房间的墙壁并没有提供屏障将他们之间的声音隔开,空间上的间隔失效后,墙壁便成为了于他们之外的旁观者,也因此产生了难以解决的冷漠——并不是因为没有听到而不去交流,而是因为自知交流本身的无力所以才选择用枕头把耳朵埋起来。

能够将这种无力的瑟缩所产生的冷漠兜住,明确地在观众面前呈现出来,我觉得是属于EVA的一种可敬的温柔。

而同样的,我也非常喜欢EVAQ,它在很大程度上也在宣告着交流的失败。很少会有作品会将如此无可拯救的残酷与罪孽重压在少年身上,以至于绝望、失意与恐惧切断了一切的交流。美里、明日香不愿说;丽不会说;而碇真嗣他自己则不愿意听。《Q》把《破》里最后那呼喊着“世界怎么样都好,只有绫波丽我一定要救到”的少年幻梦,用铁锤一锤、一锤、再一锤地在这个少年面前敲碎,然后世界重新以冷硬的姿态归来强调了自己严肃的存在——「YOU CAN NOT REDO」。

于是乎我才对EVA终失望不已。

要说EVA终的话,自然首先要说的是开头那五十分钟的田园生活。有不少朋友都把片中第三村和睦且散发着绿意的田园风光归为吉卜力的气质,但我觉得在这其中更近似于吉卜力,或者说近似于宫崎骏气质的是「劳作」。那位被命名为“长得像小姐”的绫波丽便是在参与第三村的劳作中,完成了对生活的发现、认识与确认。突兀并略带空洞地说着那些“绫波丽经典台词”的她,正是在对野猫的观察中,在与其他妇女们一同的插秧中,图书馆借阅书籍的活动中,换上衣服时那种出自于喜悦的羞涩中,以及庵野作品里经常出现的泡澡情节中逐步获得自己对生活的记忆。

而碇真嗣呢?丽和明日香同样地都对他说过关于「劳作」的事情。但他在片中的更多时候脱离在第三村之外。所谓的劳作,也只是在剑介的鼓励下,每周钓一条鱼。在第三村的时间固然是一场大型的心理疗愈,可是真嗣在这其中的时间如此有限,让人不禁想问:“他真的认识到了自己所要守护的是什么了么?”

并且,在经历过《Q》那份沉重之后,《终》带来的感受便是天平的不对等。

真嗣说:“为什么大家都对我那么好?”;北上绿对此的回答是:“这就像把尿过滤后得到的饮用水一样,自欺罢了”。
是啊,为什么呢?凭什么呢?为什么伤痛与苦恨在《终》里能够变得如此的软绵绵,以至于上演了那场枪伤美里的闹剧?

琴酒师曾经引用坂口安吾为《终》写过一篇感想,写得很好。她说《终》“太轻巧了,轻巧到让我愤怒”。

真嗣重新振作起来,然后整个世界就会为他开路。这不叫长大成人,这是榎户洋司式的青春少年。凭什么是碇真嗣他来完成对其他各个角色的救赎与告别,而不是各个角色自己呢?我并不排斥榎户式的青春,只是EVA是这么一部曾经直面过地狱的作品,高呼「当所做之事与应做之事一致时,就会听到世界的声音」的碇真嗣,只会让我感到拒绝与陌生。

当年大槻ケンヂ问庵野秀明EVA是什么样的作品,庵野说:“是一部关于「认识到有自己以外的人存在也是可以的」的作品”。我想只有像旧EVA那样深刻地抵达过无力与苦恨的境地后,在最后的那句坚定的感悟——“因为我觉得,那时候的心情是真实的”,才会如此的闪耀以焕发整部作品。而在新EVA中无力的是苦恨自身,于是也就难以获得与旧EVA相同的力量。

当然,你也可以说我这是一种遗老心态。新EVA它本身就不需要是像旧EVA一样的作品。但正是因为旧EVA的气质太过独特,所以现在才会引起我这般的失落。

EVA终我最喜欢的一幕,ample师也已经指出过了:「当玛丽从“最后”的eva上跃身而下的那一刻,她也同时被抛往了“最初”」。我喜欢此句中所用的「被抛住」三个字,一种新娘抛下绣球的意象。

馬車も通れば、電車も通る。
まことに人生、花嫁御寮。

只是在「花嫁御寮」之前,《春日狂想》的第一句毕竟是「愛するものが死んだ時には、自殺しなけあなりません」。

结尾的宇部新川车站未免太过明亮了,我还是希望能够保留几分,灰暗的底色。
Tags: 动画
#1 - 2022-3-23 08:17
(广告位招租,类型不限)
虽然想与eva和解,算是给自己的一个阶段画句号,但是最后一部剧场版做的总是有点不尽人意……
#2 - 2022-5-21 14:08
(有的人会沉沦,如此而已,并不公平,但世事就是这样,有的人会)
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