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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奔逃

电子钟显示，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四十五分钟，马格努斯却只能徒然面对试卷，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失去了理解文字的能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坐标，也有对未来的美好期望。家庭可能对我们有不同的预期，社会也可能会赋予我们别样的角色。在不断变化的现实生活中，个人与家庭、社会之间的落差或错位难免会产生。对此，你有怎样的体验与思考？写一篇文章，谈谈自己的看法。角度自选，立意自定，题目自拟。明确文体，不得写成诗歌。不得少于800字。不得抄袭、套作。

马格努斯搜肠刮肚，尝试回忆起老师所教授的种种技巧、种种范式，种种可供考生引经据典的名人名言。作文当是一门基于治理术、机器学习和临床心理学融合而成的严谨学科：阐释概念、宣示论点、举例论证、总结全文。如果你月考成绩稳定在年级前72的同桌面对命题作文总是信手拈来，而你却一直下笔无神，那一定是因为你没有掌握正确的写作方法。生活在树上，海德格尔、哥本哈根和劳力士，共同构成神圣的记忆之场。生活在海里，南丁格尔的存在主义教会我们向死而生，为星辰大海而奋斗；法兰克人学派的哈根达斯告诉我们中国是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国家；我还从黑劳士的《反厄尔尼诺》里学到了要拒绝躺平，学会感恩，劳动才能获得幸福。

但此刻，一切从远古大儒笔下代代相传的魔咒都失去了力量，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考生，而是截获了敌军加密电文的情报员，谜题背后是千军万马的前赴后继和血腥杀戮。没有英文字母，没有数学公式，除了设置下限的三个数字，眼前无疑就是每日每夜都在与他打交道的汉字。但马格努斯却无法将其破译，他一次又一次来回翻阅问卷和答卷，一遍又一遍阅读题目，从白昼辗转到夜晚，从冥界流亡到阳间。循环往复，突破永恒轮回的线索却不知在何处。想到这里，就又浪费掉了宝贵的五分钟。

冷静、深呼吸，理性分析，任何事都不可能真的毫无预兆。命题总参谋部制定的大脑资源消耗战术，后座考生摇晃桌子频率的不规则变化、前方监考老师父权凝视的目光、头顶老式电风扇的死亡联想、无法承载这么多颗躁动心脏的夏季教室、以及昨晚的半夜未眠。这一切都可能成为阻碍他理解作文题的原因。想到这里，就又浪费掉了宝贵的五分钟。

马格努斯也从非理性角度审视起自己的一生，他回溯自己经历的一切神秘体验，一切反实证、反逻辑的偶发事件。他不由得开始动摇，是否其中的某段经历已经给出了预兆：今日的一切都是命定。他向科学社会主义表忠心，拒绝参与学校组织许愿求签的行为，是否也触怒了了某个不可言说的崇高意志。想到这里，就又浪费掉了宝贵的五分钟。

15分钟，他损失的远不止是时间，校长在誓师大会上的慷慨陈词仍然萦绕耳畔。平日里因操劳而佝偻的身躯挺得笔直，宛如检阅部队的集团军司令，面对着即将被自己投进前线战火中的将士，他声嘶力竭，振臂高呼：决战，决战，要打一场一个对一切的决战！你赌上的是你的尊严、你的荣誉、你过去十八年的亲情、未来十八年的友情、三十六年的爱情和五十四年后的养老金！

他是如此斩钉截铁，以至于马格努斯也开始相信，他面对的就是一场诸神的黄昏，一场历史的终结。通往英灵殿的道路只有这一条，百万豪勇一往无前，只为彩虹桥上的死与新生。看看他们是多么无所畏惧，从容自若？你若不在此刻努力、拼搏、付出、奋斗、那你就连一头斗兽场里被奴隶徒手击杀的幼狮都不如。

但马格努斯却要在这里宣告落败了，他不知道题目究竟是在表达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在此刻陷入无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和这么多人一起，面对一沓又一沓白纸，一段又一段文字。填上代表自己身份的名字，以及那些让他费尽心力的，被称为答案的东西。

不要留下白卷，老师的最后一句嘱托在他脑海中轰鸣，绝望时分的求生本能和无名的怒火让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抓起了笔，在答卷上画上了一条大大的斜杠。污损试卷的不敬之罪让他彻底从恍然中清醒过来。笔头迸出的黑色闪电不但炸裂了他疲惫的神经，也点燃了他深藏内心的叛逆之火。

他在那道将答卷规范标志红线撕裂的黑线填上了几笔，形成了一个禁忌的动词，此时，考试已经与他无关。他又接着补上一个人称代词和一个名词，形成了一个更为禁忌的短语。这时马格努斯已茅塞顿开，他仿佛找到了人类还没有被语言驯化时曾有过的最原初的快乐。他毫不犹豫地奋笔疾书，写下自己能写出来的，与命题内容无关的、被考试规章禁止的、被公序良俗排斥的一切、他写下尖酸的讽刺、写下刻薄的谩骂、写下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但也写下他这辈子能写出的最美丽的辞藻，写下他的《诗经》、他的《伊利亚特》和《浮士德》。如果世上真有神赐，那他此刻必然是被缪斯女神眷顾着。让命题作文见他妈的鬼吧，他怎么会不知道？决战不过是一个谎言：下一场考试、再下一场考试、再下一次学习心得、毕业论文、工作报告、年终总结，那些蓝色的绿色的红色的文档表格幻灯片......野兽和猎人的战争永无休止。

马格努斯越写越快，直到凌乱破碎的词汇编织成句子，句子又拼凑成故事，扭曲歪斜的字迹已经无法被天穹和大地所束缚，它们就像一只只新生的飞禽走兽，伸展着自己羽翼四肢的一撇一捺，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纸张的边界逃走。逃啊！逃啊！不要再回来了！马格努斯自己似乎也成为了一只野兽，等等我啊！等等我啊！不要把我一个人抛下！他挣脱了考卷的枷锁，逃出了教室的樊笼，奔向现实的荒原，就连时间也难以追上他的速度。

宣告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教室里肃杀的缄默在此刻散去了，青春朝气乘着正午阳光的攻势重新归来。马格努斯在答题区外完成了最后一个字，木然地塌陷在座位上。负责收卷的监考老师正在走来，他尽力回避着那个象征着父权制的，无情又陌生的面孔，他尽力不去想象，当那张面孔注视到自己的作文时，将呈现出怎样的神情。

他只知道自己经过了无边暗夜的恶战，迎来了这一次短暂的黎明。在这之后，他将融入一场足以将他淹没的人海，他将听自己的同伴谈论他们经历的恶战：他们在面对每一道选择题时的抉择、每一道问答题时的困惑。然后，他们将去往下一场、再下一场考试，去往被自己的抉择开辟出的未来。但他们不会知道，马格努斯为了这一天的战斗牺牲了什么，又赢得了什么。就连马格努斯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为他头上这顶虚无的桂冠作证明。因为那些被他放出的野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夏季的热度逸散在教室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