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容上看,这篇相对独立的故事无非讲述了一个女子高中生作家失去了创作热情,但在经历了一些超自然现象后重拾干劲的简单剧情——然而我认为这一章的质量比其他轻小说、乃至同一卷的其他章节都要高。作者相乐总在这一篇故事中带给我一些于 2025 年生成式 AI 已经大行其道的当下,该如何进行通俗文学创作的独特启发,拯救每天晚上对着写字板大眼瞪小眼、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的我。
虽说读起来可能会很像,但本文也并不打算写成说教意味浓厚的作文课——那种东西有没有用,相信读到这里的各位比我清楚。本文的目标是假设我们已有一个(或许)扣人心弦的优秀故事大纲的前提下,通过一系列(尽量)有可操作性的方法论改造平铺直叙的篇章语句,从而提升叙事水平、减少 AI 特征。话虽如此,实际上使用本文提出的方法有更大概率只会为大家的写作之路多添些堵——毕竟当我轻飘飘说句「写个比喻句」的时候,具体要怎么写就不是我要苦恼的事情了。
我一直认为,如果只是像扩句一样将大纲平凡地铺开成故事,作者在这个过程中就被降格为了单纯的打字员;而如果想要在这个过程中体现出一丁点作者性,那就不能只是平铺直叙地讲故事,而是要具体生动地、拐弯抹角地讲故事。如果只是和人闲谈吹水、说书评弹,口头上的即时叙述只要对方能听懂就万事大吉;但要是有充足的时间把所思所想写在纸上,居然还是只能写出脑袋里最先想到的口水话,那与其说是自己创作者,倒不如说是会议速记员。
那么要怎么做才能算是具体生动地、拐弯抹角地讲好一个故事呢?我认为这需要注重文字的三个方面:趣味性、非诗性和罕见性。趣味性大概不需要我多说,将有趣的点子写成让人昏昏欲睡的无聊文章,大概早就成为了令和时代宽松教育的底色——写到这里时,我一下子就回忆起许多作者和他们的杰作,想想就来气。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曾经说过「诗就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不管各位是否认同这句话,考虑到接下来将要分析的轻小说是从日文翻译过来的,我们可以认为确实有某种东西在翻译过程中被损耗了,那就姑且将其命名为「诗性」吧——我们聚焦的东西就是这种并非内容,又不属于诗性的东西。举例而言,「内容」是人物、情节等会被写进大纲的东西;「诗性」是特定于某种语言的结构(比如谐音、双关或者炼字)。而我提到的「非诗性」就是夹在这其中的模糊地带,比如一个比喻句:它既没有对剧情发展造成贡献,也大概率不会在翻译后丢失原意。
至于说罕见性,我们就要提到 AI 了。生成式语言模型多利用概率采样生成困惑度较低的语句,来让自己说出来的话更像人话——但是讲故事不能只说人话,只说最常见的话,只说被人讲烂的话。如果总是重复千百年来的陈词滥调,没有怀抱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决意,一写安静就「落针可闻」,成天守着「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咕咕对嘎嘎」的教条一百年不许变,那就算是匠人纯手作的文章被污蔑为具有 AI 风味,大概也死不足惜吧。
一千字过去,这篇文章越来越像作文课了。为了能够将自己从其中切割开来,让我们赶快把视角转向下面的例子。
网络媒体也稍微报导了这件事。出现令人期待的重量级新人,而且竟然是现任女高中生。个人小档案请见这边。生活照请见这边。制服装扮的其他照片请见这边。笑容请见这边。来信请寄到这边。
在我看来,排比和重复(包括篇章内的呼应)是提高文字质量的性价比之选。在上例中,多个「……请见这边」的排列,表现了出版社为了多方面炒作女主「女高中生作家」的身份而无所不用其极。当然,我们不一定能写出这种还能顺带活跃气氛、表现出殷勤感的句子,但感觉自己没活可整的时候,感觉自己才思枯竭的时候,写个排比总归是没错的,写个重复肯定是安全的——至少看起来整整齐齐吧。类似的语句还有
不过,那是看到我的大头照,确认我是个女高中生后,才感到惊讶似地称赞。竟然写出了这本小说呢、竟然能写出这本小说呢、明明是个女高中生,真不简单呢。因为是女高中生,所以很厉害呢。她是用这张脸蛋这副身体这样的手指写出这种内容呢。明明是这张脸蛋这副身体这样的手指,却写出了那样的内容呢。
重复不一定需要形式上工整,也可以是小句的同义反复:
「这个企画全部废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无论是宇宙人或吸血鬼,统统不需要。没一个地方能用。等于一张白纸。根本用不者开会。换句话说,就算你找遍这整个世界,也没人会想看这种故事。」
从上面这些例子可以隐隐感觉到,适当的重复会产生一种冷峻的幽默感,相声、脱口秀以及各种影视作品都有类似 Callback 的成熟技法。因此我们也可以不必拘泥于连续的语句,而是将目光放在更长的篇章结构内——毕竟 AI 的上下文长度也就那么点,有些东西它忘了,我们可不会忘。
「之前我帮你弄了续集的构想对吧?那个怎么啦?」
我摇了摇头。
「你没写吗?一个章节也没写?一张稿纸也没写?一个文字也没写?」
我点了点头。
「你该不会——已经没干劲了吧?」
我迷惘着该摇头还是点头,结果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责编的第二句「一个章节」「一张稿纸」「一个文字」层层递进,很好地刻画了他诘问女主时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氛围;同时外部女主的反应也重复「摇头」「点头」「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迷茫感——因此这里在我看来可以直接把「迷惘着」改成「不知道」。由此可见,长距离的呼应或者重复如果能恰当运用,带来的收益远不止让结构变得整齐。
「认清楚现实吧。世界系过时了。日常系死透了。伪文学打从一开始就没呼吸。更何况是宇宙人跟吸血鬼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过活的故事,根本没人会想看。没有市场需求。这世界没人会接纳。所以写那种故事一点意义也没有。
嗳,常盘小姐。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中略】
「我们是把轻小说当成生意在出版喔。并不是因为兴趣在玩什么高尚的艺术,也不是在大学写给自己人看的同人志。按照市场需求写出大家想看的内容。提供高品质的商品给有需要的市场。这就是所谓的工作吧。
嗳,常盘小姐。我说的话有错吗?」
在这个例子中,除了有前面提到的「世界系」「日常系」「伪文学」三段排比,责编每说一段话后面都要附「我说错了吗」,用很低的成本塑造了责编带给人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感。所以当你不知道旁白的下一句俏皮话该讲什么时,不妨看看前文有没有适合改造一番的句子。
我又叹了口气。是融化成白色的气息。宛如从地狱大锅的盖子里溢出的蒸气一股。
如果说排比和重复还真能背点「天对地雨对风」云云的神秘口诀来速成,比喻或许更加考验各位晚上做梦的质量。网络自媒体在费尽心思炮制文案时,有时会用特别冗长且刁钻的比喻来形容某个事物——但这种行为并不建议学习。一方面,过长的比喻通常意味着喧宾夺主,就像是用半斤孜然炒半斤肉,是一种适合在 SNS 上传播但不适合写进正经故事里的旁门左道;另一方面,过长的比喻通常指称了一个具有相当地域性、时代性的群体体验,其普遍性和可持续性都比较差。
她紧贴在桌上,彷佛会就这样融化一般。
因此,如果你想出来的比喻几十个字都说不清,赶快删掉。白描都比那好。
山崎先生的说话方式总是像在叮咛提醒一般。理智且理性,宛如将砖块平均整齐地堆积在乾涸大地上的说话方式。
【中略】
山崎先生倾斜手拿的咖啡杯,他一定注意到杯子已经空了吧,他紧紧地眯细了单眼。他将烟头按压在烟灰缸上,那做法像是要排除扭曲的砖块一股。
此外,像上面这个例子融合了比喻和之前提到的呼应。同一个意群内使用类似的喻体,不仅减轻了写作压力,还直接达成修辞的二连击,可谓一举三得。
接下来要讲的暗喻和象征之所以放在明喻之后,只是因为它们和比喻沾边,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实操起来有多么简单。
「……喔,这样啊。」
山崎先生短短地吸了口气。
宛如将失望与轻蔑掺在一起吞下去的喉咙声响,听起来异常宏亮。
这是暗喻吗?大概吧。把「失望」「轻蔑」这种抽象概念比喻成某种具有实体的东西,但这没多大意义,因为被比作什么在这里看起来一点都不重要。我们再看这个例子:
『他会在漆黑的暗夜时间,在屋顶上跳舞喔!听说还有门锁会啾啾响的秘密地下室!啊,不过,可能是一直倒挂在三楼窗户上?还有一说是他会闭关在厕所的第四个单间里……呃,我想想,搞不好是在石膏像的缝隙间露出发亮的双眼……』
这内容彷佛将各自带来的神秘现象掺在一起熬煮,淋上满满的日式高汤,炖成黑暗火锅浓汤一样。
以及这个例子:
无论我怎么挥动手电筒,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都没有出现。我听不见有人从厕所里呼唤我的声音。没有人影掉落在窗外。石膏像没有移动,钢琴没有响起,书柜也没有倒下来。明亮的月光隔者玻璃窗瞪者我看。平稳、安全且充满常识的日常,庄严地耸立在我眼前。
「将失望与轻蔑掺在一起吞下去」「将神秘现象掺在一起熬煮」「日常耸立在眼前」这三句话的共同特点是用具体的动词对抽象概念施加行为——但是它们的共同点也就仅止于此了。在我看来,前两个是暗喻,将抽象概念具象化成某种相对实体的东西;而第三个是象征:女主晚上到处找吸血鬼但扑了个空,于是让建筑物这个确实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去代表毫无超自然现象的普通日常。这种写法的意图并不是巧妙地用其他喻体类比本体,而是「具象化」这个行为本身。前文提到我们的目的是「『具体生动』地讲好一个故事」,深入来说就是像这样把抽象的、无形的事物转化为具象的、有形的东西。这个事物可能会被寄托在当前场景的某个实物里,比如喉咙、建筑物;也可能在另一种虚拟的动作里,比如把杂糅故事比作煮火锅。
那跟阳台栏杆有点距离,底下也没有任何踏脚处。只有一扇没有突起,无法开关的固定窗户。这一定是为了平常不让人拿来恶作剧的设计巧思吧。
还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倘若够不到,就会掉下去的距离。万一从这高度掉下去,光疼痛是无法了事的吧。我并不喜欢过痛的感觉。范围与距离与高度与恐怖相乘,没有答案的方程式让我烦恼约一分钟时,我听见了声响。
当然,如果你才华横溢,并且居然还耐得住性子坚持看到这里,那么以上这种将抽象概念转化为更抽象概念的写法也可以试着挑战一下。
山崎先生的言语间窜升出 xiāng yān(呜呜 bgm 还有屏蔽)的味道。是在工作的男人味道。
如果说前面的精巧比喻确实需要一点妙手偶得之的不确定性,那么上面这个例子就是需要切实掌握的实用技巧。第一句是简单的通感,即用一种感官描写另一种感官,这里则更进一步:听觉性的言语能被视觉性地捕捉到嗅觉信息,从而用丰富的第一人称体验描摹出责编一边说话、一边抽烟、一边嘴里喷出烟味的模样;第二句则是一种基于私人体验的普遍感受,即在暗示「山崎在工作」的同时,又总结出「工作中的男人喜欢抽烟」这样的结论。
不管叙述者的声明是真是假,至少这句话强烈地宣誓了观察者作为「我」的存在性——「我」不是漂浮于故事之上的演员,而是深度参与、深入沉浸在故事中的主角。而此时女主和编辑在咖啡馆商谈,被他强烈逼问时,她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趁机描写环境,并据此推测老板是个温柔的人),同时心中毫不留情地编排对方:
倘若山崎先生经历了不同的养育方式,现在的山崎先生是否会变成不一样的山崎先生呢?
比方说,假如山崎先生是这家咖啡厅老板的小孩。我们或许会在更不一样的时机相遇,能够用更不一样的方式产生关联也说不定。
暗中腹诽他不够温柔,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细心的各位想必都能看出,无论是想象老板还是想象责编,这些描写都附带了女主的个人色彩——不只是这一部分,全篇对事实的描写,全都经过了女主视角的滤镜扭曲,才传播到我们眼里:
山崎先生将列印出来的A4用纸仔细地折叠起来,将它缩小成大概能放进附近洗手间垃圾桶的尺寸,深深吐了口气。
看似是对事实的描写,实际上更可能是对「我」的阐发——在上例中,A4 纸差不多叠两下就能进垃圾桶,随便折两下能被联想为「是大概能放进垃圾桶的尺寸」,只不过是因为女主此时认为她的原稿没有价值。在第一章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杯子里倒满了奶茶,但端上桌后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奶茶大概已经彻底冷掉,难以入口吧。
无人能品尝的红茶,跟不存在是一样的。
——指自己的原稿无人问津,还不如不存在。
我很轻易地就入侵了旧校舍。一定是因为它不被任何人需要吧。简直就宛如在某处被写出来的文章。
——写旧校舍无人看守,为什么不写「一定是因为学校没钱了」?因为这与女主的现状无关。
总而言之,私人体验是作者将个人特性融入到文章的重要一环。要是说人的主体性核心是对由相同意群组成的能指链的自主选择,那么我也可以仿照此理声称语言模型同样不具有从多样事实中选取合适角度作为叙事的能力——反正要是未来的 AI 真能办到这一点,那就去骂齐泽克吧。
接着我们来谈谈幽默感——这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本领。但假如你能像上文所说的那样把私人体验融入到一切观测与描写中,那就代表你对社会百态有自己独有的一套理解方式,并对自己在世界的定位有清醒的认知,这个时候一种自嘲的谐谑就是信手捏来:
我害怕的是我这个人就这样既不特别,也无法变成普通人地活者。相比之下,外在的黑暗不过就跟小孩子的游戏一样可怕。顶多只会让我膝盖颤抖,牙齿发抖,还有稍微冒出眼泪罢了。
而假使你是某合众国第四十五任大统领,坚信自己是天选之子,对自己的无知没有充分认识,那么想要办到这点(连带着上一点)大概就难如登天。
之所以我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之,主要是因为这种技法的确只能靠天赋。我所能做的就是再给你举一个例子,剩下的就要靠各位自行领悟了——或者你可以背几个梗?勤能补拙,大抵如是。
僵硬的双脚差点踩空踏板,我慌忙地紧抓住梯子。是因为身体扭动的幅度过大吗?被风吹动的大衣勾到某处。奇妙的力量压在袖口上,我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
我感觉快哭了出来。骗你的。仔细想想,我早就已经哭了。泪水渗透视野,冰冷的感触流过脸颊。
倒数第三个话题是起兴。也就是开头先讲些看起来无关的东西,然后慢慢把话题引导到主题上。不巧的是,这本书的第一章开头就直入主题,所以没有例子可以提供。
好吧,骗你的。这一章用分隔符切成了几块,其中有一块开头用到了起兴(你看,背梗其实还是有用的,虽说这里是重复):
爬上高高阶梯的诀窍,据说有四个。
不停下脚步,不往下看,不往上看,什么也不想。
总觉得跟人生很相似。就在我认为以形而下的方式先经验一下何谓误入歧途也不坏时,想像与现实比预料中更为大相径庭。
【中略】
我的视线不禁望向下方。
然后我立刻受到打破禁忌的惩罚。体认到自己的高度,让我倒抽了口气。
倘若从三楼掉下去,会感觉到怎样的疼痛呢?会从哪里开始骨折呢?身体会怎样地皮开肉绽呢?又有那些内脏会受伤呢?
用来创作故事的想像力蠢动起来,在我内心打造出恐怖的栖身之处。
这个例子不算特别恰当,因为女主在这里真的爬上阶梯了,但突然开始讲起诀窍的话题,也算是轻微的「题外话」。顺带一提,后面四个连续问句是很容易被效仿的简单技巧,后文还会提及。
想看正宗的起兴,可以看这本书的序章开头部分。这一小段作为全书的钩子也超过了合格线:
在教室聊天时,有时会匆然在某个瞬间,遭受到一股奇妙的不安侵袭。
为何此刻大家都默不作声呢?
因为听见隔壁教室传来怒吼声,所以安静了下来——像这样觉得的只有我,其实怒吼声什么的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那家伙说不定是突然想起昨天的葬礼而陷入沉默。
那女孩说不定是看到三楼窗外有蛇颈龙才闭上嘴。
女生们说不定会主张从一开始就没听见任何声音。
我无法断言并非那样子。
世界拥有形形色色的真实,具备各式各样的观点。
虽然作者在这里想导出全书的核心观点「视角决定不同立场」,但还是从一个看似完全无关、但所有读者的学生时代都体验过的经历开始说起。在我看来,如果你对自己要阐述的话题足够熟悉,应该不愁想不出一个勾人的引子;而我认为真正有难度的,是将起兴的技法运用在段落中间,即在对某事物进行叙述时突兀插入一段看似无关的题外话,但最终还是绕回原话题的手段——这个我确实没能找到例子。
倒数第二个话题来到标点。
分号、破折号、顿号、问号……你平时用过它们写作吗?尝试把这些平时看不上的标点符号都用上,说不定就能组合出前所未有的丰富语义——这一课是从某些批量生产的创意写作教程告诉我的。
但现在已经是 2025 年,很多文章都会告诉各位,破折号含量过高的文章很有可能是 AI 生成——这个话题与本文利益高度相关。你是否发现,截止到这里,本文已经使用了 24 个破折号?我统计了手头 75 本日文轻小说,发现破折号出现了 15819 次;按照每本书十万字估算,那么每一万字插入 20 个破折号也基本无伤大雅。要是你因为破折号而失去了一位潜在读者,我认为这不算什么坏事。
如果你有条件,而且想要更激进一点,我甚至建议你可以试试「振り仮名」,也就是「写作 X 读作 Y」。虽然 BBCode 没法原生支持,不过如果你能触及 HTML,你可以用 <ruby> 标签实现,在 Pixiv 上则可通过 [[rb:ルビを振りたい文字 > ルビ]] 添加。至于说用法,到了合适的场合,你自然会想到它——如果完全你不知道该在什么场合用,那就不要用。
上文我有提到连续问句是简单容易模仿的写作技法,除了因为使用与别处不同的标点符号可以传达特殊的语义,还因为抛出只问不答的语句,实际上将想要表达的内容隐藏在问句背后,从而有利于我们践行「『拐弯抹角』地讲好一个故事」的方针:
我一直以为那一天遭受到冷淡且顽固的轻蔑——但那双眼眸搞不好是呈现出无法彻底消化的悲伤也说不定。
那个人是否也感到受伤了呢?莫非是我更加严重地伤害了他的心意吗?
况且我们真的只问不答了吗?未必,提问本身就是回答——那个人要是没有受伤,女主会提出这个问题吗?
但话又说回来了,当真来到感情强烈波动的地方,反而可以克制一些,用句号作结。
『我喜欢看小女孩变成全裸,被人强硬压住手脚,全身沾满眼泪与鼻涕与液体,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模样。』
常盘对惊愕的席洁休瓦拉柔和地微笑,若无其事地写下沾满漆黑欲望的文字。
『我一星期大概会作八次裸体幼女从天而降的梦。』
当真是非常温和,而且脑袋大有问题的笑容。
用冷静包装炽热的内核,用平淡消灭空洞的浮夸,做到这一点就能胜过大量咋咋呼呼的 AI 文风——如果你觉得这个建议言之无物,那就直接遵循这个简单的原则:少用引号和感叹号。
最后一点是关于语言描写的使用。说是「最后一点」,其实和领导的「我简单讲两句」有些类似,因为我要劈成三个子观点分别进行长篇大论。
首先是「话语非现实」。真实世界的人们讲话较为零散,相对简单,同时还会附带大量语气词——而忠实地复现这些特点并不是一种明智的行为。当我写下「欸,你,唔……要去那个什么……那个叫什么地方……」的时候,或许我在某种程度上抓住了一定的真实感,但作为代价我失去了几乎全部戏剧性。在虚构故事中,一个古文考试不及格的女子高中生当然可以随口引用一首十四行诗,当然也可以突然讲出一段其实花了你半个小时才想出来的精妙比喻。这么来看,一个班主任在班会上说——
「等周末一过,第二学期也就结束了!第二学期结束后,马上就是新年!这也就是说,再睡个几次觉,就是考生啰,考生!还没提出升学就业调查表的家伙要个别面谈!人生实在过于短暂,又漫长无比!别逃避自己的未来啊!」
真实世界的班主任不可能连珠炮似的用寥寥几句话讲完这么多嘱托,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段话显然只是漫长班会的一个梗概版本——但那又怎么样?用一句话带过有什么不好?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信奉真实感至上的读者,你该告诉他的是买根录音笔到处录一录,自动识别为文字,然后陶醉地读去吧。
然后是「话语即镜头」。请各位思考一个问题:对话描写的功能是什么,是对话吗?如果想用对话传递长篇大论,你大可以让角色开个头,然后让旁白讲完剩下的内容。撇开对话本身,我认为语言描写的最佳功能应该是用于转场。
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我开始这么思考时,我那部被包装出版的出道作品,在摆放的书架里变得会散发出可怕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我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曾经那么喜欢的故事,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小桃。我说小桃啊!」
小柚子在我眼前用力地挥动手掌。
我说不定在不知不觉问陷入了沉思,教室里已经几乎没有人影。我连忙阖上童曰。
「让你久等了!我说生理期会头晕,要去厕所什么的,从松冈仔那儿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地逃离面谈!趁还没被嘎~地唠叨时,赶紧啪~地回去吧。」
小柚子有时顽皮到让人有些羡慕。在准备放学回家之余,空白的升学就业调查表被揉成一团丢在桌子上。
「毕竟不快点回去的话,可是会被好!恐怖的那个狼吞虎咽地吃掉嘛。所以这是紧急避难!正当防卫!」
所谓的「那个」是指什么呢?
我这么反问,于是听说了吸血鬼的传闻。
据说夜晚的学校里住者吸血鬼。
据说那是自从太古便支配者黑暗与血液的存在。
据说那是会毫不犹豫地杀害人的存在。
这个例子先描写了女主的内心戏,然后突然被配角的第一句话打断,视点转到现实生活;接着用第二、第三句话转到都市传说的内容。那三个「据说」,很有可能就是配角告诉女主的,但没有任何必要用语言描写体现出来,因为旁白的话题已经转向。在这里,对话最重要的用处其实切断前后文,从而转移话题——用比较胡闹的观点来看,引号开头的段落从视觉上就像条分割线,不是吗?
如果你不打算写对话体小说,那么对话就不是目的。所以,如果你在写作时发现连续的对话描写超过了三到四句(也就是一轮半到两轮),不妨扪心自问「我是否是在为了写对话而写对话」——如果你有打算借对话去写的真正内容,不妨离开对话去写,塑造人物性格也不是非要用语言才能办到。
最后是「话语即权力」。
我不是在卖弄我读过的福柯,因为我没读过福柯。我对这光头也从来没提起过兴趣。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意识到一点,我贴出的段落中,女主内心活动相当丰富,但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事实上,女主在两万字的篇幅里从来没有讲过哪怕一句话。她真的在故事剧情的这几个月里当哑巴吗?难说,你看上一段例子有个「我这么反问」。所以前面我们刚说了「话语非现实」,现在我们又要说「无话语照样非现实」——没有对话也不一定真没说。
我们经常说「人微言轻」,大家都在讲话,我为什么要记录下你说的那句?你以为你是谁?能讲话——或者说在故事里能讲话——本身就是权力的体现,这表明说话人此时在人物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我甚至觉得这种手法不用刻意学习,至少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时,才发现我早就不自觉地用这种方法写作了。
在第一章中,女主写不出新小说,对世界充满迷茫,消沉得面对任何人气势上都弱了三分;而在末尾部分,女主终于说出了本章第一句、同时也是唯一一句话:
我拚命地挖出话语,将七零八落的声音搜集起来,震动喉咙。
「那之后发生很多事情,我想了很多——是否能请您再跟我见个面呢?关于下一部作品,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跟您说——」
我必须说出来才行。
纵然是沙哑的声音,即便舌头动不了;为了试者再次跟这个世界联系起来。
看见没?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两万字一言不发,一旦开口就是最好的戏剧张力。刚刚我说「一次对话最好不超过两轮」,一旦你决心在某处打破这个规矩,记得要破得轰轰烈烈、破得不同凡响。
顺带一提,女主确实没过说话,因为后文提到她用纸笔交流:
名为常盘桃香的那个少女,是个破天荒异常的家伙。
毕竟打从两人相遇时起,她就一句话也没说过。
她是用原子笔在活页纸上写下文字,采用笔谈的方式。
『写不出文章后,突然就发不出声音。』
常盘用不符合乖巧长相的漂亮文字,淡淡地记下要说的话。
『我为了与世界联系而写文章。我想是因为对沟通感到绝望,做为隐喻的代偿行为中的必然性转变成了这种情况。换言之,就是精神上的问题。』
她说的话有一半都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做为隐喻的代偿行为?这句话好像被泡在关东煮汤头里煮到烂掉的番茄。
嗯……没关系,写字交流也是说话,我们的理论还没破产。
好了,我说完了,但我觉得你大概率还是学不会,就像你曾经上过的每一堂作文课。
这没法怪任何人。本章本天成,或许只是属于你的那一篇尚未降临——要不多写几篇就会了?勤能补拙,大抵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