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2-21 13:39 /
  “趁着虎年刚起头,我们得来说说那位名叫虎儿的男人的故事”,这样一句话其实光掂量着就让人惶恐——无关乎此君存在的杜撰性,虚构此君的编剧与饰演此君的演员形象上的天差地别也不成为关键——问题是此君出身于一部电视连续剧。这么一来,把此君端上台面来谈还搞得挺郑重其事,其价值有无难免得打上个问号。
  说到底,连续剧终归不是严肃艺术。电视,这种激得尼尔•波兹曼写出厚厚几大本檄文的媒体属于一个娱乐至死的现世,以真实为本的新闻经这面哈哈镜一反射都变得嬉皮,更何况那些虚构的情节?你用不着去寻找连续剧向着娱乐附庸沦陷的来龙去脉——它从来就缺失这一过程,因为它本身就是娱乐的一部分。娱乐没有发人深省的必要,或者从某种层面上说,思考根本是娱乐的扼杀者。所以连续剧只需要能够触及人心的元素就足够——牵人伤情抑或博人一笑走的都是以观众胸腔为制高点的道儿,硬要给它安上复杂深刻得足以思虑到夜不能寐的命题,只会让观众错过剧中马不停蹄变换的信息,以至浪费掉制作方精心准备的噱头;而一个需要花上至少几秒运用思维过程来发现笑点的笑话,根本就冷得好似我们故事中那位“新宿最乏味的男人”山崎虎儿。至于此君幽默感几何,完全不必怀疑,他的顶头上司已经无数次强调过“和他说话一次也没笑出来过”了。
  那么,有虎儿存在的这部连续剧是否就是传奇般地无视娱乐铁则踽踽独行的勇者呢?很遗憾,看看宫藤官九郎为虎儿编写的剧本主线吧——一个和“玩笑”搭不上边的黑道分子以让自己的话能逗人发笑为目标转行做落语演员的故事——若延续之前关于冷笑话的比喻来说,这部剧非但没有同娱乐划清界限,反而致力于将娱乐精神发扬光大去了。关于这一意图,制作方表现的并不隐晦。情节上,宫藤剧本热热闹闹地写着癫狂的喜剧;亲情牌、友谊牌、恋爱牌、励志牌、黑帮牌,众多观者喜闻乐见的主题一应在手;极尽生活化而设定的尺度表现出可谓劲爆的服务意识。角色上,从硬派帅哥到吵闹小丑一概设定得贴心贴肺地满足观众胃口;与之对应的选角云集了一干老戏骨来丢开形象地搞怪,同时还不忘给花瓶美人留足戏份,至于实力派年轻演员的人数则多到奢侈,当他们用漂亮的脸孔来回应要求夸张表演的剧本时,那才真叫是娱乐的精髓。
  《虎与龙》这部连续剧就是这样选择了娱乐——却不是为了娱乐本身,而是由于它还有话要讲。
  由于连续剧,尤其是日剧的运作模式而站到作品中心的编剧宫藤官九郎,此人的视角与价值体系一向非常有趣。相对于连续剧产业中普遍的说教式主题,他的剧本常被评价为“叛逆”。这大抵是因为那些总在他作品中占去一角的灰色地带并未受到批判,反而被调侃的笔调写得逗笑有趣,好像天生就能与世界的明朗一起在太阳底下共襄盛举。但仔细想想,宫藤笔下的世界其实几乎是不带极性明确的价值判断的。它所描绘的常常只是某种生存状态——醉狂与自制、迷茫与清醒、暴烈与柔情——自少年时代起要持续一生的矛盾。这种微妙的生存意义被充分地肯定着,而由其矛盾衍生的世间百态则被认为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所以宫藤并不尝试去动摇那些存在的人文根基,哪怕它们是灰色的、潜伏着危险的。宫藤唯一坚持的,似乎只是“规制”的必要性。因为他同时在作品中提示着矛盾平衡的不稳定,尤其是现世向恶性一面偏移的倾向,体现在《虎与龙》中就是在一小撮人操控下被“创造”出来的风潮的盲目流行,就是野狼商会等一干帮派依凭非法交易逐渐上道,虎儿所在的新宿流星会做着规矩的黑道,帮派却日渐式微;说得再小一点,就是田边康雄那双管不住要盗用组织钱财的手,就是上方丸尾那足让他因扰乱治安吃几年牢饭的酒瘾。不过,这个世界毕竟是宫藤以娱乐为要素创造的,所以倾斜了的天平在剧中终究回归了平衡。但这却不是通过取走过重一侧的砝码来解决的。每一次规制的达成,都只是一次加码的过程,平衡了,代价也永久地沉没了。不过好在宫藤的“规制”似乎也被他移用到了自己的创作上,他在处理剧中人物的情感时一贯避重就轻。狂喜时故作夸张的假哭与拥抱,悲恸时刻意为之的错位与冷场,都使整个故事看起来像一场谎言构成的闹剧。宫藤的剧本自己设置了一道路障来防止观众产生代入感,以免你不够清醒地错过了剧中人某个一晃而过的表达“真实”的神情——那才是剧本着力表现的东西。但这些有着为娱乐所负担不起的重量的东西在剧中总是出现得短促、含蓄有又节制,这种温吞水的态度就是宫藤世界的生态。它娱乐了你——若非是它,剧中人物定然被不断加码的重负压得直不起身来;而现在,你大可以向虎儿一样,朝听自己说话听得泪如泉涌的林屋亭钝太吼一句“吵死了,我说我的事情,你哭什么”;它同时也把你从娱乐的泥泞中拔出来——若非是它,《虎与龙》又怎么能凭着难看的收视率拿奖拿到手软,并且有着傲人的DVD销售量?说到底,这部剧贯彻的仍旧是宫藤官九郎年轻视角下对现世的中庸态度,关于剧中暴走的灰色,它不作清算,也没有任何关于原谅的戏码——想看这些个的话,出了路口左转有电影院——大概这就是《虎与龙》和宫藤的调调吧。
  《虎与龙》的价值,珍奇就珍奇在它在“选择”娱乐上的主动性。既依附于“娱乐至死”的电视媒体,那便要高杆地做到极致。除去前面提到的大手笔抛出的噱头,《虎与龙》在连续剧艺术上的创造更是令人惊喜。全剧以落语这种类似中国单口相声的曲艺为关键词,每一话便以落语的结构层层相套:开篇“枕言”形式的前情回顾,故事中后段切断主线的插叙,现代奇遇套用进古典落语的结局。其中推理剧般的伏笔与解谜、平行剧情线间来回切换的混搭效果、疯狂的运镜与剪接无不令人瞠目结舌。宫藤官九郎的剧本一向最耐看的,还是那种古怪模式化框框中爽利的故事节奏和似乎天马行空毫无章法却总能在最后把话说圆了的编排。这些难以通过电影来实践的视觉试验,也似乎唯有通过电视才有存在的可能。不过《虎与龙》即便在宫藤的作品中也是一个特例,毕竟落语这个题材就像所有正在衰落的古典文艺一样难以吸引大众的眼球。所以《虎与龙》也成了一部鲜见的有特别篇先行的连续剧。有人把这次成功试水引为日本古典文化保护的教科书式案例,但是谁知制作方、尤其是那位鬼才编剧宫藤,是不是像剧中“有害落语之争” 的不了了之一样,对于这种要打着官腔来谈论的话题仅仅抱着暧昧的中庸态度呢?特别篇引起的反响与随后《虎与龙》这部连续剧的诞生并不曾说明这些毫无娱乐精神的问题,它们所印证的,只是《虎与龙》在娱乐这场死亡游戏中的成功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