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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反本质的“真物”

（就动画而言）给春物系列的作品确定主题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我们无法说清楚其所谓的“真物”（以及与之相对的“伪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如果我们容忍这一点的不清不楚、并假装自己已经理解了，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到如这篇评论所述的、对春物系列的种种分析与总结。然而我个人不愿止步于此。

为什么我们无法说明这所谓的“真物”？要解释这一点，不妨打个比方：我们可以想象世界上某一处存在着“漩涡”（你也可以叫它“黑洞”），它会把自身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吸收进来，而吸收的这个过程也会改变周围物体的形状和性质。通过观察，我们可以看到有哪些东西正在被吸进漩涡的中心，以及这些东西在经历着怎样的变形。然而，一旦这些东西完全没入漩涡的中心，你就再也不能观察到这些东西了，因此你也无法言说这个漩涡的中心到底存在着怎样的东西。——所谓的“真物”就是存在于漩涡中心的东西，它无法被观察和言说，但我们“知道”它存在；与之对应的“伪物”就是漩涡周围的东西，它们可以被观察和言说。伪物可能如其原样保持存在，可能改变形态后继续存在，也可能消失；但是它们和“真物”之间究竟形成了何种关联，我们是无法观察和描述的，因为“真物”本身就无法被观察和描述。

我们可以把如上所述的“真物”定义为春物系列的核心主题，但“真物”这一概念是反本质的。所以，为了描述该作的主题，我选择描述伪物。

描述伪物的一个维度是人与人的距离。比企谷八幡习惯了孤独，这种习惯让他轻易看穿人与人的关系，并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去解决。比如在第一季里的文化祭和第二季里的修学旅行，八幡用我们所戏称的“自爆”做法成功解决了问题。但是，这种做法是立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即把八幡当成一个游离于任何关系之外的孤独的存在——这个前提必然和他作为“侍奉部一员”的身份相矛盾，于是产生了冲突。为什么会“相矛盾”？因为这种“自爆”影响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他人，这就是“溅射伤害”。这里必须提及比企谷小町的态度。她能够对八幡的行为表示理解，同时也表示这种理解是作为兄妹相处多年才能实现的，所以她能像八幡本人一样免疫这种“溅射伤害”。但若换成别人，这种“溅射伤害”必然带来动摇和裂痕。这种差别之存在的原因，说到底其实就是伪物在冲击着当事者对于真物的信仰；然而这种描述不清不楚。所以退而求其次，我会说交情不深的人们就是靠这种表面的东西来衡量自己与他人的距离；换而言之就是本质先于存在。然而小町不需要这种表面的东西也能确定自己和哥哥的关系，这就是存在先于本质。

描述伪物的另一个维度是理由。八幡和雪之下雪乃一开始之所以会帮助他人，完全是因为平冢静要求他们展开对决。雪乃之所以参与和退出学生会长选举，完全是因为一色伊吕波的委托要求发生了变化。在学生会主导毕业舞会时，八幡必须通过对决的方式，才能强硬介入雪乃的工作。然而，虽然理由构成了干涉他人事务的重要手段，但理由本身并不总是必需的。比如八幡哭着请求雪乃和由比滨结衣参与自己的圣诞会事宜，以及八幡一意孤行地让假舞会得到实现的事情，还有八幡向雪乃告白这件事，所谓“理由”不过是让当事者们感受到真情的一个触发器而已。

还有一个描述伪物的维度是理想。雪乃想要摆脱所谓的“共同依赖”，为此她要证明凭自己一人的力量也能办成事情；结衣想要维持现状，为此她在事实上放弃了自己对恋情的追求；八幡则想要追求“真物”，为此他强硬介入雪乃的工作，也顺着结衣对他提出的愿望。至于三人的理想究竟有没有实现，这就很难说了，因为任何解释都会成为解释者对其自身的叙事。就比如“真物”，不光是这三人，恐怕我们观众和读者也不明白这所谓的“真物”是否真的被得手，但是三人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确立了互相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显然比之前的要显得更加真诚。

我们可以对“伪物”建立无限繁杂的描述，但这种描述终究只是一种言说，它不能成为“真物”，甚至不能成为“伪物”本身——它只是让我们有限了解“伪物”与“真物”的一个中介而已。这个中介之所以为中介的原因，正好反映在八幡对于自己原先发表的高论的态度。这个“高论”是：

“青春是谎言，又是罪恶，讴歌青春的人们总是在欺骗自己和同伴，永远以肯定的态度面对周围的环境，在他们的青春二字面前，无论怎样的一般认识，或是社会准则都能扭曲给你看，对他们而言，无论是谎言，秘密，罪行还是失败，都只是青春的调味料而已。如果失败也能称为是青春的象征的话，那么交友失败的人，也能说是尽享青春也不为过了吧。但是他们却不会这样认为。这全是他们利己而为罢了。说明结论吧，享受青春的傻瓜们，爆炸吧！”

第三季里，在和平冢静老师离别的时候，八幡为什么会对以前自己的这段话感到羞耻？因为八幡自己追求“真物”的过程，也毫不例外是这种“欺骗”的过程，对于关系近的人尤其如此（这在前文对伪物的描述中已经得到了体现）。从表象来看，追求真物就是追求伪物，追求伪物也还是追求伪物。这也就是说，不管内心是想要真物还是伪物，从外部来看，一律都可以归结为“追求伪物”。平冢静说过，把自己所有对于八幡的负面评价汇总起来，由此得到的结论就是“喜欢”。如果我们反过来理解这段话，那么我们可以说，平冢静表现自己“喜欢”八幡的方式，就是批评八幡的种种缺点并予以教导。将这种互动模式移植到侍奉部三人身上，那么互相之间用像是“共同依赖”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真诚、鼓励和扶持，这也就毫不奇怪，由此来看雪之下阳乃的指责可以说是一种刁难。（这种刁难说到底也不过是她自身的叙事）所以，这个高论原本是“至高的孤独者”因为向往“真物”而批判他人抱团取暖的武器，现在则形成了反效果，变成了批判自己为了追求“真物”而关注于“伪物”的自爆炸弹，这种戏剧性反转就是八幡羞耻的源头。

总之，如果要给出简单化解释的同时，回避关于“真物”与“伪物”的争论，我认为最好的说法就是：我的青春恋爱物语之所以“有问题”，就是因为我自视清高、不肯参与“罪恶的欺瞒”；只有参与了这种“互相欺骗”的过程，我的青春才能享受到人与人的真诚和支持，而这才是“没问题”的青春恋爱物语。这个结论虽然复杂难懂，但毫无疑问是春物系列明显优于其他类似作品的一个重要特征。不过瑜不掩瑕，动画版的做工确实存在硬伤，最明显的缺点就是缺少八幡以外人物视角的叙事——就算有，基本上也是意义不明的小说体式独白。然而动画不是小说，能靠画面和声音表达出来的东西，就没必要靠台词来表达。大部分观众不理解春物（包括我也有些不太理解），恐怕很大原因不在于主题的高度，而在于动画本身就表达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