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7 17:15 /
知乎答案备份,本来想用豆瓣备份的,但豆瓣也被夹中,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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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好问题,不仅中国人在问,西方的社会科学家也在问,即非西方的大屠杀——不限于南京大屠杀,还包括亚美尼亚大屠杀、卢旺达大屠杀、红色高棉等等——都没有获得如犹太大屠杀般的关注度,这是为什么?

一、简单解释

一个简单的解释是,犹太大屠杀“是”一起现代性事件,它彰显了“现代恶”,通过对这一事件的极端否定和排斥,我们获得了部分有关现代社会的道德准则。从这个角度来说,犹太大屠杀其实是决定现代社会发展方向的奠基性事件之一,现代社会的伦理目标之一就是“防止犹太大屠杀再度发生”。而其余大屠杀则只能在“传统-现代”这组时间划分中,被归为“传统恶”,并在空间上呈现为“传统/东方恶”与“现代/西方恶”。最终,非西方的大屠杀失去其特殊性,只作为现代性的边缘事件还残留在一二民族国家的叙事之中,详细可见 @无端人口司马亮 的回答:

同样是大屠杀,为什么奥斯威辛集中营比南京大屠杀更能获得世界范围内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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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这里,我要介绍另一组研究,它不是论证犹太大屠杀为何“是(being)”现代恶,而是要解释犹太大屠杀如何“成为(becoming)”现代恶。今天我们脑海中的“犹太大屠杀”其实是七八十年来有关这一历史事件的叙事不断转换和积累的结果。

二、犹太大屠杀

首先要提到的是,J.亚历山大的名篇《论道德普世主义的建构:从战争罪到创伤剧的“大屠杀”》。在这篇文章中,亚历山大受涂尔干宗教人类学“神圣恶(sacred-evil)”的启发,提出了“社会恶(social evil)”的概念。

所谓“神圣恶”,就是某一共同体中绝对禁忌的事物,通过对这一事物的极端否定和排斥,共同体可以建立起与之相对的正面的价值规范。“神圣恶”思想深刻地影响了人类的思维方式,其在现代伦理学中的表现即康德的“根本恶(radical evil)”。某种意义上,阿伦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所做的事,就是论证犹太大屠杀是现代社会的根本恶。通过把犹太大屠杀抬升至现代性价值的“负之极点”,使其成为社会正价值的“发生器”,进而成为现代社会独一无二的伦理性事件。

但是,根本恶作为共同体道德价值的负极,其内涵也会随共同体价值观念的变化而变化。从这个角度来说,根本恶并不绝对,相反,是社会建构的产物。根本恶实际上是一种社会恶。以美国社会——这一当代全球霸权价值的发生地——为例,有关犹太大屠杀的叙事至少经历过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二战结束前。美国政府主要是把纳粹反犹行为作为战争动员的道德宣传,“犹太大屠杀”这个词尚未发明,存在的只是“国家对其国民的犯罪行为”。由于一战的惨淡收场以及之后威尔逊主义的失败,二战前美国社会陷入一种普遍的道德虚无和孤立主义之中,国民很难相信加入欧洲大战会对自己有任何实际或道德上的好处。而纳粹反犹行为则作为极其具象化的“国家对国民的反罪行为”,有利于提升参战的正义性。这是“美国价值观”与犹太大屠杀第一次相遇,但在这一阶段,犹太人作为“贱民民族”并未受到美国的重视。宣传的重点是“国家”与“国民”,而非“犹太人”。

第二阶段,二战结束至60年代。二战结束前夕,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出现震惊了全世界,“犹太大屠杀”作为专有名词第一次出现,犹太人也不再作为“德国国民”,而是一个独立的种族群体,成为了二战的“受害者”,美国则作为犹太人的“拯救者”极大地提升了自身的正义性。随着“加害者(纳粹德国)-受害者(犹太人)-拯救者(美国)”的叙事“铁三角”出现,犹太人开始融入美国价值观,形成新的“基督教-犹太教”认同。如今被频繁提到的美国南方福音派保守势力,其认同就来源于此。

但是,美国的这套“战胜者”叙事,是一套典型的民族国家叙事,由于“正义的”美国已经打败了“邪恶的”纳粹德国,拯救了“无辜的”犹太人。因此,犹太大屠杀是一场已经被“克服”了的历史事件,不会再度发生,也不值得纪念。在二战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犹太大屠杀只作为官方二战战胜纪念的一部分出现,缺乏独立的道德涵义。但另一方面,则有一些人在做“去民族国家化”的努力,典型如《安妮日记》的出版,安妮的父亲奥托·弗兰克就明言希望对《日记》做“去犹太化”的处理,不要突出安妮犹太人的身份,而是将其视为纳粹德国统治下一个普通女孩。

第三阶段,60年代至今。60年代以后,美国和以色列的倒行逆施激起了全世界的不满,特别是犹太人自身由“受害者”转为“加害者”,更是给予了犹太大屠杀脱离“美国-犹太”的民族国家叙事的机会。1961年,在全球瞩目的耶路撒冷审判上,阿伦特写作了《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将犹太大屠杀定义为无人可以逃脱的“现代性之根本恶”。随着相关讨论在全球扩散开来,犹太大屠杀不再作为一起已经过去的“历史事件”,而是永恒驻留的“创伤事件”被人们记忆:

现代人——无论是哪一个人——都必须抛弃自己的一切民族国家身份,想象自己再度回到那场大屠杀的现场,并对其做出道德判断。只有回答为“恶”者,才能被社会接纳为“文明人”,而回答为“善”者,则会被视为极右翼分子,一旦表露其想法,就会受到全社会的驱逐。从这个角度来说,正是对这场大屠杀的回答,建立了普世主义的基本准绳,并奠定了犹太大屠杀的现代性地位。

当然,在现实中,有关犹太大屠杀的话语仍然是一种混合状态。屠犹有时被视为现代人的集体创伤,有时又会被“私有化”为犹太人的民族创伤,作为美、以继续倒行逆施的工具。但即便是在这种混合状态下,我们仍旧很难否认犹太大屠杀的全球性意义。

三、南京大屠杀

另一本可以参考的书,是李红涛、黄顺铭的《记忆的纹理:媒介、创伤与南京大屠杀》。这是一项模仿J.亚历山大的媒介研究。本书做了基本的资料收集工作,从中可以看出,相较于犹太大屠杀,有关南京大屠杀的集体记忆建构存在许多不足。

出于各种原因,南京大屠杀在建国后长期“失语”,以南京大屠杀为主题的新闻报道少之又少。直到1982年,以日本文部省省定历史教科书为契机,相关报道才开始增加,至1995年抗争胜利50周年到达一个小高峰,之后又渐趋平稳,以及最近再次开始大规模纪念。同样的,南京大屠杀也长期缺乏一个制度化的、有形的记忆场所,作为主要公祭场所的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落成已是1985年。

更重要的是,有关南京大屠杀乃至抗日战争话语建构的混乱。无论是出于意识形态需求还是政治需求,官方话语长期坚持“日本人民-日本政府”的二分法,将屠杀乃至侵略的罪责丢给少数右翼分子。在西方话语不断扩大犹太大屠杀追责范围,从纳粹德国当权者到现代社会的每一个人,不断将大屠杀的意义超越化、普世化的同时,有关南京大屠杀的话语则试图将“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都定义为“日本当权者”的受害者,将其意义不断历史化、民族化。这里无意评判这种道德处理的好坏,但在南京大屠杀已经过去快七十年、当年的“日本当权派”已经化成灰的今天,这种纪念也就只能沦为“落后就要挨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的自我训诫,不仅无法唤醒他民族之认同,甚至在本民族都时常衍生出“日本民众是否需要对二战负责”的争论。但在阿伦特之后,“纳粹德国民众是否要为纳粹上台负责、对屠犹负责”,这需要争论吗?当本民族都无法就南京大屠杀形成统一的集体记忆,又谈何受到他民族的关注。

总而言之,犹太大屠杀并不“是”现代恶,它只是“成为”了现代恶,因而在当代具有无可替代的伦理意义,南京大屠杀则没有“成为”现代恶。围绕着大屠杀的争论,从来不是事件的本性如何,而是事件被“认为”如何,而南京大屠杀大概已经不会有被“承认”为根本恶的机会了。
#1 - 2021-12-17 17:47
(意识形态的水很深 你把握不住)
Base
#1-1 - 2021-12-17 17:56
Rくん
考虑到日本入侵中国及东南亚战争是某亚洲先发工业国对后发国家的掠夺,其中现代性残酷的肯定是可以发掘的。

至于日本国家和人民的二分论,是不是在不同时期具有不同的内涵?世界共运如火如荼的时候它是一个意思,冷战后日本带着资本技术来大陆的时候它是另一个意思。不过不管采用哪个解读,都与真实情况相去甚远。

如果我给日本的意识形态划线,怀念死透了的皇国体制的是一派,在皇国完蛋后放弃宏大叙事建构的是另一派(bgm118)
#1-2 - 2021-12-17 23:18
秘则为花
Rくん 说: 考虑到日本入侵中国及东南亚战争是某亚洲先发工业国对后发国家的掠夺,其中现代性残酷的肯定是可以发掘的。

至于日本国家和人民的二分论,是不是在不同时期具有不同的内涵?世界共运如火如荼的时候它是一个意思,...
其实在现在的叙事中,纳粹德国是以“超现代性”的地位证实了现代恶,那么霓虹有没有超现代性的一面?当然有,就是“我超,现代之超克”。但这类“东洋的现代性”及其历史效果是被否定和遗忘了的,并且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应该也没有人有重新发掘的兴趣,对于30-40年代的东亚是否有现代,大家实际上是含糊而过的
#1-3 - 2021-12-17 23:24
先生
Rくん 说: 考虑到日本入侵中国及东南亚战争是某亚洲先发工业国对后发国家的掠夺,其中现代性残酷的肯定是可以发掘的。

至于日本国家和人民的二分论,是不是在不同时期具有不同的内涵?世界共运如火如荼的时候它是一个意思,...
现代性的残酷当然可以发掘,但是相比欧洲一战那种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直接战争,你怎么发掘说服力都相对不足
#1-4 - 2021-12-17 23:36
Rくん
秘则为花 说: 其实在现在的叙事中,纳粹德国是以“超现代性”的地位证实了现代恶,那么霓虹有没有超现代性的一面?当然有,就是“我超,现代之超克”。但这类“东洋的现代性”及其历史效果是被否定和遗忘了的,并且在未来很长一段...
日本是世界殖民化加工业化这套组合拳的后来者,但又是亚太的先发者。
给德国法西斯安的帽子是“往后看”,那给日本这个安的帽子就应该是“往前看”,在追求工业化加现代化的路上,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坏事来(bgm118)
#1-5 - 2021-12-17 23:47
Rくん
秘则为花 说: 其实在现在的叙事中,纳粹德国是以“超现代性”的地位证实了现代恶,那么霓虹有没有超现代性的一面?当然有,就是“我超,现代之超克”。但这类“东洋的现代性”及其历史效果是被否定和遗忘了的,并且在未来很长一段...
使用粗俗的意识形态话语,我倒是能描述一下我的理解:
德国的屠杀是用现代的工具,现代的组织形式屠杀被现代文明发了人籍的人。自然会引起普遍获得人籍的现代社会的危机感,让现代人知道内生性的矛盾是有可能杀到自己头上的。

至于屠杀还没有获得人籍的人,这种事情是记在另一本帐上的。

时至今日,这种分帐依旧存在(bgm118)
#1-6 - 2021-12-23 20:29
空怀 旧
Rくん 说: 日本是世界殖民化加工业化这套组合拳的后来者,但又是亚太的先发者。
给德国法西斯安的帽子是“往后看”,那给日本这个安的帽子就应该是“往前看”,在追求工业化加现代化的路上,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坏事来
不过从现存的很多史料来看,37年金陵发生的事很多都处于前现代的无组织和无周密计划。而且我们在思考这件事的现代性上时不能忘记二者(offender和victim)都尚属进入现代(工业化进程中和殖民地)
#1-7 - 2021-12-23 21:26
Rくん
空怀 旧 说: 不过从现存的很多史料来看,37年金陵发生的事很多都处于前现代的无组织和无周密计划。而且我们在思考这件事的现代性上时不能忘记二者(offender和victim)都尚属进入现代(工业化进程中和殖民地)
两个法西斯,一个是已经踏入现代的门槛了,另一个是快进来了。我觉得还是挺直观的。无论如何论证南京屠杀的无组织无纪律,枪炮刺刀都是工业体系专门打造的真家伙。
#2 - 2021-12-17 18:37
(Inconsistency is intoxicating)
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你对大屠杀这么执着,早在2、3年前你就一直在提鲍曼的《现代性与大屠杀》,在当初根本看不出你对这领域有浓厚的兴趣倾向
#2-1 - 2021-12-17 23:13
秘则为花
答案在第三段,犹太大屠杀作为现代社会的奠基性事件之一,任何想要在现代性问题上有所创述的人都绕不开它,大名鼎鼎的J.亚历山大这不就挑战了一把,并以此奠定了他的强纲领(strong program)的文化社会学
#2-2 - 2021-12-17 23:17
渺子
秘则为花 说: 答案在第三段,犹太大屠杀作为现代社会的奠基性事件之一,任何想要在现代性问题上有所创述的人都绕不开它,大名鼎鼎的J.亚历山大这不就挑战了一把,并以此奠定了他的强纲领(strong program)的文化...
所以你认为大屠杀是一个现代社会科学的原爆点,并打算以这个为根基去解释一切其他伦理问题是吗
#2-3 - 2021-12-17 23:22
秘则为花
muon 说: 所以你认为大屠杀是一个现代社会科学的原爆点,并打算以这个为根基去解释一切其他伦理问题是吗
我只能说对于它的学术论争贯穿了60-90年代,并诞生了一系列重要成果,想要绕开这些成果去讨论问题,还是比较困难的。现在大概很少有人再关心这个问题了
#3 - 2021-12-17 21:13
(百歲如流 富貴冷灰)
【成为】现代恶 好评
比如《Memory of the Camps 》(German Concentration Camps Factual Survey)这类作品也是…虽然现在还没出资源才整理出了点花絮《Night Will Fall》
#4 - 2021-12-21 23:09
(互联网依存健忘症)
我觉得恰恰是因为第一阶段,犹太大清洗才会那么让人印象深刻,因为一个现代国家主动屠杀它的国民是非常反常识的。
#4-1 - 2021-12-23 21:00
秘则为花
阿妹你看黑人点了个赞(bgm39)
#5 - 2021-12-23 22:19
(必须保卫战争)
稍微回复下吧,因为其实也没有很成熟的想法,还是贴个之前的东西https://www.zhihu.com/pin/1240010338688843776

在现代性问题上搞“理性-狂迷”的二元对立没什么意思,理性是现代性,那么狂迷就不是现代性?如果读过亚历山大那篇文章就会发现,被阿伦特和鲍曼视为“理性化结果”的大屠杀事件反而具有相当的巫术性质,对它的每一次大规模纪念都是一场盛大的“神圣”仪式,借此唤起现代人的道德狂迷。从这个角度来说,阿伦特和鲍曼都可以视为现代性的“巫师”,而《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和《现代性与大屠杀》则是传教时的布道文。

回到20世纪30年代,纳粹德国和霓虹都不缺少理性和狂迷,也都不是现代。我们如今对“现代”的理解大部分是战后制造出来的,像战前的韦伯就不讨论“传统-现代”,他只讨论“东方-西方”,关心文明比较。5、60年代对现代的第一次制造,选择了理性,也反过来影响了我们对纳粹德国和霓虹的解释。而60年代后半段开始对现代的第二次制造,则注意到了狂迷,只是在这个时间点上,大屠杀已经是一场稍显遥远的、被充分解释过了的事件,所以他们选择去解释另一起现代性的关键事件——革命。南京大屠杀里未必没有现代性,只是它没机会“成为”罢了。并且,在亚历山大看来,犹太大屠杀的现代性地位也有偶然之处,譬如当初不是美国最早发现犹太集中营,而是苏联……
#5-1 - 2021-12-23 22:21
#5-2 - 2021-12-24 07:30
Rくん
#(大拇指)
#5-3 - 2021-12-24 07:41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