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水兔2018-7-17 13:59 /
• 章 一 •
那一年，叶致茗从藏剑山庄师成出道，少年英姿，意气风发，一身金黄飘遥江湖，两柄藏锋依山观澜。
听闻洛道有红衣教一伙肆虐，遍野毒人傀尸横行，居民多受疾苦困扰。他盛满一腔热血前往砍恶扬善，伸张正义了一番。虽百般努力，然而洛道哀鸿片野的境况亦非他一人之力所能改变多少，但到底热心帮助当地人们做了几件好事，大家感激他，心里也有一丝安慰。
回程途中，叶致茗遇到了一个小男孩，才十二、三岁的模样，稚嫩的脸蛋已有几分菱角，一双乌黑眉毛，眸光熠熠澄亮，显得刚强不屈。
那小男孩很脏，是叶致茗在尸窟里发现的，全身只穿了层破烂布衣，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长枪，正跟大群尸人打得疯狂，无奈再怎么挣扎也不过一场困兽之斗。
叶致茗从尸人堆里救出那男孩，问他家在哪。男孩不说话，只摇头。叶致茗想这孩子大概是受惊了，于是在他手里放进一颗桂花酥糖，问他叫什么名字。男孩看看手里散发着香甜的酥糖，不知怎的，突然‘哗哗’大哭起来。
这下叶致茗更无措了，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这孩子好受些。活了十八年，从来只有他哭别人来安慰，哪有照顾过别人的经验？！哎，谁叫他是家中最小的小少爷呢……
眼见这小男孩话没说一句便哭得止不住，叶致茗挖空脑汁，左劝右哄仍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好把那颗酥糖塞进小男孩的嘴巴里，顿时感觉整个世界都清静多了！
然而，当叶致茗认为问题已被自己解决掉的时候，又发现不对劲，好像有点太清静了……
那男孩正哭得难过，怎料叶致茗把糖给他嘴巴一堵，整颗呛进了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一双脸颊因气促而涨得通红！正是闹心得紧时，后背又突然被人用力一拍，脑袋嗡嗡叫响，晕眩袭来，意识的最后，只留一片桂花香甜……
糟糕！！
不知自己手劲大，本想帮他把卡在喉咙的糖块拍出来，结果直接把人给拍晕过去了！
糟糕了啊……此刻，叶致茗内心充满了无力扶墙的挫败感。
洛道的上空有很多乌鸦：呀，呀，呀……
小男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被褥很柔软，还有淡淡的海棠花香，跟那人身上的味道一样，感觉很舒服……
不对！
他一跃而起，夺门而出，一股冷气迎面吹来，小身子颤瑟瑟的抖了几下。仰首，漫天雪絮飘扬，朦胧了他的双眼。他想，一定是梦……
若还能再梦见爹娘，那该有多好。想着想着，眼眶红红的，湿了。
后来他知道这个不是梦了，却感觉比梦更像梦。
晚饭时，一个长得如花似玉般好看的大姐姐带着他去见叶致茗，那位藏剑山庄的小少爷，在一群家仆拥簇下来到了大厅。金灿灿的明黄衣裳，绣满纷繁丽菊，金冠高束的长马尾摇曳于腰间，风姿绰约，俊逸剔透。
回想两人在洛道初遇，情景还真是十分糟糕。他身遇不幸，家破人亡，悲怆无助。他身背青锋，如光芒降临，在危难之中挽救了他，还给过他一块酥糖，然后将他拍晕再带走……
这小少爷，真是个搞不懂的人。
男孩躲在桌子边看叶致茗，小少爷身旁围满了跟他一样穿着华贵金衣的人，闪得他眼花缭乱，却一个都不认识。他抓紧了手心，压抑着心底的慌张和害怕。
这时，身旁有清淡的海棠花香传来，是他迷梦里一直呼吸的味道。沾满汗点的小手掌摊开了，被另一张纤细的手掌握住。他抬起头，看到叶致茗在对他笑。
好漂亮的人，比刚才那个带他来的大姐姐还要漂亮好多，记得娘亲笑起来也是这么美……小男孩当时是这样想的。
他被叶致茗领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就挨着他身旁坐下。
晚饭吃得很热闹，小少爷绘声绘色地在讲述一段英雄少年的事迹。大致就是一位正义少侠，在洛道勇闯红衣营地，斩杀红衣教首脑，解救水深火热中的村民云云。大家都在听，当叶致茗说到得意时，还不忘夸赞几句小少爷够英够勇之类。
总之，小少爷高兴，大家就很高兴。
“他叫林照辰。”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毫无预兆地冲入耳朵，男孩浑身一震，筷子抓不住，‘啪’的掉到地上。
餐桌一下子变得安静，唐突的安静，大家一致看向这个叫林照辰的男孩。林照辰读不懂他们的目光，一时不知所措，只好边道歉边弯下腰去捡筷子。
虽然叶致茗在旁让他稍稍有安心的感觉，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种富家贵族气派的饭餐场合哪里见识过，心里一直紧张得要命，叶致茗说什么都没留意去听，只顾埋头默默扒自己碗里的米粒，不料被叶致茗提名一点，让他一切都乱套了。
叶致茗拉起不知要在地上磨蹭什么的林照辰，高兴地继续向家人介绍他。
“他叫林照辰，是我在洛道回来时救下的。他父母都在尸人窟里遇难了，现在无依无靠。我如今已师成出道，正好也想收位徒弟！”
林照辰浑身再次一震，只觉脑内嗡嗡作响，周围什么声音影像全消失了，就剩‘徒弟徒弟徒弟’二字在绕着他左旋右转。
“照辰，你当我徒弟，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为师都会保护你的。”叶致茗对他得意笑道，眼神溢满兴奋与认真。
他的笑容还是很好看，林照辰愣愣看了他一会，发现他正捧着自己的手。叶致茗的手纤细白净，自己的手置于他掌中，明显小了一圈，即使用了双手握住，仍裹不起来。
这么好看的一只手，竟藏有如此生猛的力量，一拍就让他晕去半天，还晕得无可挽救……
林照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总之，他摇头了，还说了句，“不要。”
小少爷的表情很复杂，林照辰没敢再看，只闻旁边有几位大姐姐‘嘻嘻呵呵’的，乐笑一片。
来到藏剑山庄，他跟他的第一顿饭，就这么吃完了。
叶致茗本以为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结果却在他意料之外。转头看了看一直在门边站得笔直的孩子，叶致茗托腮思讨了一番。
现在二人的关系还算疏生，突然向他提出拜师这种事情的确略显唐突，大概让这孩子觉得自己为人轻率不可靠了吧。反正徒弟他是要定了，至于师徒感情可以慢慢来培养，也不用急于一时。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对自己有好感度。恩恩，本少爷不愧是个会想问题的人啊！
小少爷以一句自评优良结束了思考，再望回门边的小男孩时，脸上多带了七分炽火火的热情，看得那边林照辰一背冷汗。
“别发呆了，进来吧，这是我的房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见林照辰脸上露出戒备神色，叶致茗忙又换了句，“以后你就住在藏剑山庄，你的房间我已命人去布置了，今晚先在我这儿将就一下吧。”
叶致茗的房间宽敞雅致，檀木桌椅，白玉古器，丝绸罗帐，家具摆设无一不匠心独韵，就连外行如林照辰的，也知件件价值连城，摔破哪样都是他一辈子赔不起的货……
见林照辰在门边迟迟不肯进来，想这孩子一定是怕生了。为让他不再跟自己拘谨，叶致茗眼睛一亮，上前拉过林照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两人一同坐到椅子上。
林照辰还没反应过来，手心就被塞了一块糖点，叶致茗也给自己嘴里送了块，脸上笑眯眯的。
扬州城第一糖铺出品的桂花酥糖，给你一份甜蜜时刻！去去去……叶致茗摆头甩去脑中瞬间浮现的卖糖老板喊话。
低头瞄了眼林照辰，见他默默看着手里的酥糖，仍没吃。
不妙！叶致茗心念自己这发用错对策了，当初两人在洛道相遇时，自己也用过酥糖哄他，现下这孩子定然是在触物伤情，想起自己失去双亲加之被糖卡过喉咙的惨痛经历……
情况不妙啊，万一他又哭起来，那就一个头两个大了，得快点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东西上才行。
叶致茗暗暗心急如焚地环视房间，努力寻找能让林照辰转移注意力的事物，尤不知道林照辰此刻在思考的是：晚上吃糖对牙齿不好，但小少爷给的，是不是该吃掉比较有礼貌？
“这个，给你。”一个小木马玩具。叶致茗从一只大箱子里面翻出这个，递给林照辰，“你等等，还有的……”
小风车、木球锤子、七巧板、小皮球……各种各样的玩具逐一被叶致茗翻出，放到林照辰手上，后面越来越多，林照辰捧不住了，散落一地，而叶致茗仍在高兴地继续翻。
“喜欢吧？全送给你了。”叶致茗含着糖，脸胀鼓鼓的，样子有点可爱。
林照辰记得自己五岁那年，父亲用树枝给他削了一根小木枪，也就是他唯一拥有过的玩具了。但当时他真的好高兴，把那根小木枪当宝似的时刻不离手。后来时间久了，木枪腐损折坏，他为此哭了许久。父亲告诉他，终有一天，他会拥有一把所向披靡的长枪，那枪万刃不摧，焚火不灭。
世间哪会有这样厉害的长枪？
有的，因为……那是一把你要用来守护最重要之人的枪。
爹……
林照辰把满地精致的玩具一件件捡起，收拾回箱子里，然后扯出一个硬邦邦的笑容道，“谢谢少爷……”
“来，叫声师傅吧！”
“…………”
“那个……你的枪我也放好了，来看。” 不要气馁，叶致茗你行的！小少爷在给自己提劲。
房间右侧有一个阁室，是叶致茗用来摆放武器的地方，拨开两层卷帘，他领林照辰来到里间。
正中央的梨木架上，整齐横放着一重一轻两剑，一把凝重而破势，一把细利且锋芒，两把武器上皆缀有犹如金凤展翼般的图纹，在烛火烘照下，流光溢彩，华丽非凡。较比之下，竖立在旁的银枪则显得有点朴实平庸，却丝毫掩不住枪中催城破阵的战魂灵气。
叶致茗拿过长枪，横在林照辰跟前，枪身经他认真打磨擦拭过后，精亮如雪。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吧？”
“你……少爷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晕了……咳，我带你回到村子里问人，他们告诉我你名字叫林照辰。还说，那天你突然失踪了，你爹娘离开村子去找你，但之后一家再没回来……”
“爹他是天策府的将士，他……他一直坚守在洛道，保护大家……”
见林照辰欲言又止，一双明亮眼睛渐渐泛起湿红，叶致茗又不能淡定了，连忙一把抱住他干瘦的小身子，护在怀里轻声安慰，“好了，现在没事了，不用再害怕。有我在你身边，没人能伤害你。”
小男孩没哭，只静静伏在叶致茗肩膀上，海棠花的淡香包围着他，一颗沉甸甸的心仿佛放松了许多。林照辰把脸埋进叶致茗后脖里浅浅一笑，小少爷瞧不见。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日后由我来照顾你吧！”
“…………”
诶……这小脸蛋上的嘟嘴是什么意思呢？错觉吧，一定是错觉！不要气馁，叶致茗你行的！小少爷继续给自己提劲。
• 章 二 •
林照辰夜里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开始很美好，他挽着叶致茗的手，跟他一起走在温暖的阳光下，周围满满是舒心的海棠花香，转头就能看到叶致茗漂亮的笑靥。
他有点冲动想要拥抱住叶致茗，当双臂刚伸开时，却突然被叶致茗一掌拍开，劲力之大让他眼前天旋地转，瞬间一切景象都崩溃了，自己坠进一个冰冷的深渊。他用尽气力嘶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叶致茗的背影渐渐离他远去，胸口一阵剧痛，寒风拢来，他猛地惊醒。
睁开眼睛，意识尚有点模糊，林照辰挪动了几下，感觉背后的床又冰又硬。轻叹一声，已明白怎么回事了……
叶少爷的床可不小，躺四五个在上面都绰绰有余。无奈小少爷睡相惊为天人，三更一个九溪弥烟，四更一式霞流宝石，五更再来招风来吴山，把身旁的林照辰逼得步步为营又进退两难，最后更干脆把人挤落床下直到天亮。
这两年里，不知被他踹过下床多少次了，好像只要是在他房间渡过的，第二天必定冷醒在地板上，罪魁祸首全然不知，林照辰也从没跟他埋怨过此事。
天蒙蒙亮，窗外偶尔传来清脆鸟鸣，清晨的雾气重，房间也渗了层薄寒。林照辰拉过棉被，重新给床上那位依然在睡梦中横七竖八的小少爷盖好，仔细揉了被角后才踱步离开。
然而走过两步又折回来，俯身静静凝视了熟睡的叶致茗好一会，最后指尖在他白皙的脸颊上轻轻一戳，这个清晨，心满意足了。
当太阳穿过灰蒙的云雾，在藏剑山庄洒下几道暖洋洋的日光时，叶致茗醒来了。发现林照辰又比自己起得早，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自己含辛茹苦，一把泪一把汗的把这个徒儿拉大，为盼有日两人能快意江湖，缔造一段英雄传奇。结果都快两年了，这孩子从未给自己敬过一回师茶，每早不吭一声就离开。
哎，他这个师傅当得着实寂寞啊寂寞……
他这颗心啊，他又懂几分……
叶致茗在楼台上仰天问情，进来伺候的侍女在旁捧着面盆衣服，等候自家小少爷每天例行的文艺小段子演毕。
与此同时，林照辰正在院里对木桩练枪，一招一式皆有板有眼，行云流水般谙熟。这套是天策府的枪法，为父亲所传导，从他六岁起开始学习，无论风霜雨雪，每朝必操练三遍不下。
初期，叶致茗本想教导林照辰藏剑剑法，但经过几番试炼后，发现林照辰运用长枪更为得心应手，加之他对枪兵武学痴迷不倦的情愫，叶致茗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让林照辰自学去了，而他为此一直有着蹲墙角画圈圈的怨念。
随着最后一式利落收势，林照辰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掌声，是叶致茗找到他了。
“很好，照辰你这套枪法练得越发精湛凌厉了。当日为师看你身板坚挺，目光炯亮，便知你意志刚强，会是一块习武良材，如今看来果然不负为师所望啊！”
叶致茗边说边向林照辰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脸上充满暖暖的笑容，“照辰，一个人练那么久，累了吧？”
林照辰摇摇头，本想随意答句不累，又见叶致茗眼中凝满关切，心里像是被什么撞到，竟添了几分不忍。
“恩……是有点累。”
听他这么一说，叶致茗整个人又开怀了，笑容愈发灿烂。
“那快坐下来休息一会吧！看你满头大汗的，渴不渴？饿吗，要不要吃点什么？来先擦擦脸，都脏得像只小狗似的……”
“………”林照辰默默扶额，不该啊真不该。
林照辰不讨厌叶致茗，甚至非常喜欢有他陪伴的时光。但他就是抗拒要成为叶致茗的徒弟，抗拒被他当作孩子一般的呵护。只是，如果现在让他知道他的想法，定会很不高兴吧……
家仆适时递上汗巾热茶点心，叶致茗拉着林照辰往亭子里坐下，各种摆弄起来。
身为人师，没能给徒弟授予本领，使叶致茗倍感挫败。所以每当看到林照辰有需要自己的时候，便会欣喜积极，为他尽力做到一切。
“照辰啊……”给他擦过脸上汗垢，叶致茗小心翼翼地轻唤了声。清透的眼眸眨了眨，带着期待。
好吧……今天又只能认了。
林照辰抿抿嘴唇，提起精神回道，“是，师傅……”
听到这一声‘师傅’，叶致茗顿感今天阳光更耀目了，西湖水色更秀丽了，连此刻桌上的清茶也比平日飘香四溢了不少。
林照辰弄不懂叶致茗的感情，只觉得这位开朗爱笑的小少爷对自己热情过了头。那份‘无微不至’的关怀，催唤了他内心某种朦胧的渴望……
眼前人太过美好，于他如梦似幻，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照辰……咳，为师在叫你呢！”拍了拍他发愣的脸，叶致茗有点纳闷了，“诶，照辰，你该多吃点饭，总是这么瘦啊，将来怎跟人拼得？”
“啊？”刚回神就听到叶致茗这么说，林照辰一头雾水，不明他意。
“这江湖中高手如云，武林群雄鹿逐，四家五剑六派武学各有千秋，怎如一根木桩那般好对付，是吧？”
“是的……”每天只能打木桩，偶然叶致茗与自己切磋，亦是七分保留三分迁让。现在的自己就算再勤奋，也不过是个只会挥枪杆的空壳子。
思及此处，林照辰猛地站直身要发话，又被叶致茗笑笑地按回凳子上。
“莫急，为师心里有数。”叶致茗瞄了眼林照辰，兴念这孩子终于肯专心听自己说话了，于是悠悠道，“七天后，洛阳擂台大赛，为师打算带你去见识这场龙争虎斗。”
“洛阳……擂台……”
于他是如此遥远的距离，林照辰只觉浑身一股热血沸腾。
• 章 三 •
藏剑山庄是冠甲天下的兵商世家，产业有多雄大，家财有多富裕，就无需置疑。现下林照辰的长枪便是叶致茗亲自所铸，他父亲遗下那银枪还拿不动，所以叶致茗特意打造了一把与他现在能为相匹配的长枪。
在成功‘威逼利诱’让林照辰成为自己亲传弟子的那天，叶致茗把长枪赠予了他。除此以外，还加送了一套盔甲，一串糖葫芦，一只风筝，一个香包等等让林照辰汗颜一脸的奇怪东西。而用小少爷的话说，就是与徒弟刷好感度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在前往洛阳城的路上，叶致茗依然对林照辰驱寒问暖地照顾着，这让林照辰觉得短短几天路程犹如万里征途一般难熬，日盼夜盼，恨不得来一阵风就把自己吹到洛阳城。
叶少爷此趟出门用了山庄最好最快的马车，师徒二人抵达洛阳城时，距擂台大会开赛还有两天。如此一来，叶致茗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作准备，也给了林照辰更多机会见见世面。
在驿站下了马车，叶致茗在外从不习惯带家仆，管家只给小少爷递过一包行李，叮嘱几句后便离开了。林照辰回头再望了一眼，见那位管家在边给小少爷挥手绢边偷偷抹泪中遥遥远去……僵着脖子把头扭回来，想一家子怎么都这般扭扭咧咧？
不同于扬州大城的山清水秀，富饶喧繁，洛阳的气息予人以淳朴祥和之感，城外一道护城河环绕，其间络绎不绝。
大赛在即，洛阳擂台附近早以围满了竞相插旗比试的人群。各门各派，各显神通，一时人声鼎沸，热闹喧腾。林照辰很快就被这种气氛感染，要不是叶致茗一路拖他走，早就埋进人堆里窝起来了。
“照辰，你要跟紧我哦，现在这里人多杂乱，容易滋惹事非，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卖掉还帮人数铜板的。”
如果小少爷被卖掉了，用铜板一定数不来……林照辰吐吐舌头，几番回头还是想多瞧几眼别人比武的场面。
“少……额，师傅也会跟他们比武吧？”
“哪里的话。”
“难度师傅不是要参加比赛吗？”
“雄雁之志于九霄，那些摩拳擦掌的切磋伎俩对我而言，不足为道。”
“………”
“君子藏锋，露芒惊鸿。能与我叶致茗较量的，必定为人中之龙。即使没有，至少也得是个擂台之冠。”
这话说得就像：我即使拿了第二，亦无人能胜任第一。
林照辰应了声，“哦……”
叶致茗爽朗一笑，“就等为师在擂台之上，给你大展风采。”
“……好的，师傅。”
叶致茗拍拍林照辰的头，笑靥从容，背后轻重二剑在日阳照耀下熠熠生辉，连上面的金凤翔纹仿佛也鲜活起来。
林照辰功底尚浅，并不清楚叶致茗的武功有多厉害，只晓得这位小少爷手劲非常大，可以一掌拍裂桌子，砸坏大门，锤破墙壁。
再之，他轻功身法极其灵妙，尤其跑溜的速度为山庄无人能及。据林照辰所知，山庄里能胜过叶致茗的，就只有那位每天在君风院泡茶给弟子们喝的大师兄了。
二人来到客栈，叶致茗手中乌金扇潇洒一展，掌柜连忙出身迎接，领叶致茗上到早已安排好的房间歇息。
房间很宽敞，摆设雅致，各式用物俱全，还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是专为贵客准备的房间。
招待叶致茗的小厮也是尽职尽责，搬置担抬，送水倒茶，无一不细，侍候得周全妥当。最后，掌柜在客房门外对林照辰扬了扬手，示意他下楼取东西，林照辰见他点了自己，便眨眨眼睛跟过去。
掌柜给林照辰递过一张信笺，和一块刻印了个‘武’字在上面的牌子。
“这是给你家少爷的，一切事宜我们都是安排好了，若叶少爷还有别的需要，直管吩咐便是。旅途劳累，请照料他好好休息，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掌柜对他态度和善，林照辰却有几分隐隐怒气，想这位人兄把自己当作叶致茗带来的家仆随从了，心底很是懊恼。
正在此时，客栈外一阵‘嘀嘀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至，响亮有力。一股心血来潮，林照辰跑了出去张望，只见道上行人已纷纷退让两侧，一名红袍银甲的将军身骑高头骏马，手执长枪踏至而来，身后领随一支步伐整齐的长枪卫兵队，气势昂然，威风凛凛。
林照辰定定望了这幕好久，直到那位将军跟他的卫兵队逐渐远去，心中仍在激动不已。
另一边，叶致茗见不着林照辰，心里焦急，下楼去找人，发现林照辰独个站在客栈的门前发呆，不知发生何事。
“照辰，发生什么事了？”
听见叶致茗的叫唤，林照辰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有点尴尬，“我，我……”
“这里不比山庄，在洛阳你人生地不熟，不能离开我随便乱跑，知道吗？”
“这个……是掌柜让我转交你的。”见叶致茗又要开始对自己‘教诲’起来，林照辰马上拿出信物，好把话题拐个边。
“是擂台大赛的资格书和位牌，这点东西让那些小厮传递就行了，真是的。”叶致茗把东西随意往袖里一塞，拉起林照辰的手走回客房。
“……恩。”林照辰点点头，心里又翻起另一股懊恼，“那个，师傅……”
“怎么了？”
“我刚才看到一位将军从这里经过，骑大马，拿长枪，可威武了。”
“将军？天策府来的吧。”叶致茗抿了口茶，不以为然道。
“天策府的？！”
提及此话，林照辰眼睛乍闪一亮，叶致茗脸色随即一沉，竟是心慌意乱，差点没被咽在喉中的茶水呛住。
林照辰未及再说什么，就已被叶致茗一把紧紧拥进怀里，此举让他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叶致茗将下颚轻抵在林照辰额前，这使他无法抬头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闻海棠幽香暗溢……
两人安静了片刻，叶致茗轻轻放开林照辰，小心翼翼地对上这孩子的双眸，轻声道，“好了，那些都不再多说。我们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师傅带你逛洛阳城，给你买礼物，好不？”
“师傅，你到底是来参赛还是来游玩的？”
“都行。”
见林照辰不再追问下去，叶致茗暗地松了口气，重新露出他爽朗得意的笑颜。
…………
这夜，叶致茗无眠，一直静静注视着睡中的林照辰，心内波澜起伏难平。
他还小，现在远不到时候。那些事情，对他来说太为难了，待日后……日后再说吧…………
那一年，叶致茗从藏剑山庄师成出道，少年英姿，意气风发，一身金黄飘遥江湖，两柄藏锋依山观澜。
听闻洛道有红衣教一伙肆虐，遍野毒人傀尸横行，居民多受疾苦困扰。他盛满一腔热血前往砍恶扬善，伸张正义了一番。虽百般努力，然而洛道哀鸿片野的境况亦非他一人之力所能改变多少，但到底热心帮助当地人们做了几件好事，大家感激他，心里也有一丝安慰。
回程途中，叶致茗遇到了一个小男孩，才十二、三岁的模样，稚嫩的脸蛋已有几分菱角，一双乌黑眉毛，眸光熠熠澄亮，显得刚强不屈。
那小男孩很脏，是叶致茗在尸窟里发现的，全身只穿了层破烂布衣，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长枪，正跟大群尸人打得疯狂，无奈再怎么挣扎也不过一场困兽之斗。
叶致茗从尸人堆里救出那男孩，问他家在哪。男孩不说话，只摇头。叶致茗想这孩子大概是受惊了，于是在他手里放进一颗桂花酥糖，问他叫什么名字。男孩看看手里散发着香甜的酥糖，不知怎的，突然‘哗哗’大哭起来。
这下叶致茗更无措了，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这孩子好受些。活了十八年，从来只有他哭别人来安慰，哪有照顾过别人的经验？！哎，谁叫他是家中最小的小少爷呢……
眼见这小男孩话没说一句便哭得止不住，叶致茗挖空脑汁，左劝右哄仍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好把那颗酥糖塞进小男孩的嘴巴里，顿时感觉整个世界都清静多了！
然而，当叶致茗认为问题已被自己解决掉的时候，又发现不对劲，好像有点太清静了……
那男孩正哭得难过，怎料叶致茗把糖给他嘴巴一堵，整颗呛进了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一双脸颊因气促而涨得通红！正是闹心得紧时，后背又突然被人用力一拍，脑袋嗡嗡叫响，晕眩袭来，意识的最后，只留一片桂花香甜……
糟糕！！
不知自己手劲大，本想帮他把卡在喉咙的糖块拍出来，结果直接把人给拍晕过去了！
糟糕了啊……此刻，叶致茗内心充满了无力扶墙的挫败感。
洛道的上空有很多乌鸦：呀，呀，呀……
小男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被褥很柔软，还有淡淡的海棠花香，跟那人身上的味道一样，感觉很舒服……
不对！
他一跃而起，夺门而出，一股冷气迎面吹来，小身子颤瑟瑟的抖了几下。仰首，漫天雪絮飘扬，朦胧了他的双眼。他想，一定是梦……
若还能再梦见爹娘，那该有多好。想着想着，眼眶红红的，湿了。
后来他知道这个不是梦了，却感觉比梦更像梦。
晚饭时，一个长得如花似玉般好看的大姐姐带着他去见叶致茗，那位藏剑山庄的小少爷，在一群家仆拥簇下来到了大厅。金灿灿的明黄衣裳，绣满纷繁丽菊，金冠高束的长马尾摇曳于腰间，风姿绰约，俊逸剔透。
回想两人在洛道初遇，情景还真是十分糟糕。他身遇不幸，家破人亡，悲怆无助。他身背青锋，如光芒降临，在危难之中挽救了他，还给过他一块酥糖，然后将他拍晕再带走……
这小少爷，真是个搞不懂的人。
男孩躲在桌子边看叶致茗，小少爷身旁围满了跟他一样穿着华贵金衣的人，闪得他眼花缭乱，却一个都不认识。他抓紧了手心，压抑着心底的慌张和害怕。
这时，身旁有清淡的海棠花香传来，是他迷梦里一直呼吸的味道。沾满汗点的小手掌摊开了，被另一张纤细的手掌握住。他抬起头，看到叶致茗在对他笑。
好漂亮的人，比刚才那个带他来的大姐姐还要漂亮好多，记得娘亲笑起来也是这么美……小男孩当时是这样想的。
他被叶致茗领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就挨着他身旁坐下。
晚饭吃得很热闹，小少爷绘声绘色地在讲述一段英雄少年的事迹。大致就是一位正义少侠，在洛道勇闯红衣营地，斩杀红衣教首脑，解救水深火热中的村民云云。大家都在听，当叶致茗说到得意时，还不忘夸赞几句小少爷够英够勇之类。
总之，小少爷高兴，大家就很高兴。
“他叫林照辰。”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毫无预兆地冲入耳朵，男孩浑身一震，筷子抓不住，‘啪’的掉到地上。
餐桌一下子变得安静，唐突的安静，大家一致看向这个叫林照辰的男孩。林照辰读不懂他们的目光，一时不知所措，只好边道歉边弯下腰去捡筷子。
虽然叶致茗在旁让他稍稍有安心的感觉，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种富家贵族气派的饭餐场合哪里见识过，心里一直紧张得要命，叶致茗说什么都没留意去听，只顾埋头默默扒自己碗里的米粒，不料被叶致茗提名一点，让他一切都乱套了。
叶致茗拉起不知要在地上磨蹭什么的林照辰，高兴地继续向家人介绍他。
“他叫林照辰，是我在洛道回来时救下的。他父母都在尸人窟里遇难了，现在无依无靠。我如今已师成出道，正好也想收位徒弟！”
林照辰浑身再次一震，只觉脑内嗡嗡作响，周围什么声音影像全消失了，就剩‘徒弟徒弟徒弟’二字在绕着他左旋右转。
“照辰，你当我徒弟，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为师都会保护你的。”叶致茗对他得意笑道，眼神溢满兴奋与认真。
他的笑容还是很好看，林照辰愣愣看了他一会，发现他正捧着自己的手。叶致茗的手纤细白净，自己的手置于他掌中，明显小了一圈，即使用了双手握住，仍裹不起来。
这么好看的一只手，竟藏有如此生猛的力量，一拍就让他晕去半天，还晕得无可挽救……
林照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总之，他摇头了，还说了句，“不要。”
小少爷的表情很复杂，林照辰没敢再看，只闻旁边有几位大姐姐‘嘻嘻呵呵’的，乐笑一片。
来到藏剑山庄，他跟他的第一顿饭，就这么吃完了。
叶致茗本以为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结果却在他意料之外。转头看了看一直在门边站得笔直的孩子，叶致茗托腮思讨了一番。
现在二人的关系还算疏生，突然向他提出拜师这种事情的确略显唐突，大概让这孩子觉得自己为人轻率不可靠了吧。反正徒弟他是要定了，至于师徒感情可以慢慢来培养，也不用急于一时。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对自己有好感度。恩恩，本少爷不愧是个会想问题的人啊！
小少爷以一句自评优良结束了思考，再望回门边的小男孩时，脸上多带了七分炽火火的热情，看得那边林照辰一背冷汗。
“别发呆了，进来吧，这是我的房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见林照辰脸上露出戒备神色，叶致茗忙又换了句，“以后你就住在藏剑山庄，你的房间我已命人去布置了，今晚先在我这儿将就一下吧。”
叶致茗的房间宽敞雅致，檀木桌椅，白玉古器，丝绸罗帐，家具摆设无一不匠心独韵，就连外行如林照辰的，也知件件价值连城，摔破哪样都是他一辈子赔不起的货……
见林照辰在门边迟迟不肯进来，想这孩子一定是怕生了。为让他不再跟自己拘谨，叶致茗眼睛一亮，上前拉过林照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两人一同坐到椅子上。
林照辰还没反应过来，手心就被塞了一块糖点，叶致茗也给自己嘴里送了块，脸上笑眯眯的。
扬州城第一糖铺出品的桂花酥糖，给你一份甜蜜时刻！去去去……叶致茗摆头甩去脑中瞬间浮现的卖糖老板喊话。
低头瞄了眼林照辰，见他默默看着手里的酥糖，仍没吃。
不妙！叶致茗心念自己这发用错对策了，当初两人在洛道相遇时，自己也用过酥糖哄他，现下这孩子定然是在触物伤情，想起自己失去双亲加之被糖卡过喉咙的惨痛经历……
情况不妙啊，万一他又哭起来，那就一个头两个大了，得快点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东西上才行。
叶致茗暗暗心急如焚地环视房间，努力寻找能让林照辰转移注意力的事物，尤不知道林照辰此刻在思考的是：晚上吃糖对牙齿不好，但小少爷给的，是不是该吃掉比较有礼貌？
“这个，给你。”一个小木马玩具。叶致茗从一只大箱子里面翻出这个，递给林照辰，“你等等，还有的……”
小风车、木球锤子、七巧板、小皮球……各种各样的玩具逐一被叶致茗翻出，放到林照辰手上，后面越来越多，林照辰捧不住了，散落一地，而叶致茗仍在高兴地继续翻。
“喜欢吧？全送给你了。”叶致茗含着糖，脸胀鼓鼓的，样子有点可爱。
林照辰记得自己五岁那年，父亲用树枝给他削了一根小木枪，也就是他唯一拥有过的玩具了。但当时他真的好高兴，把那根小木枪当宝似的时刻不离手。后来时间久了，木枪腐损折坏，他为此哭了许久。父亲告诉他，终有一天，他会拥有一把所向披靡的长枪，那枪万刃不摧，焚火不灭。
世间哪会有这样厉害的长枪？
有的，因为……那是一把你要用来守护最重要之人的枪。
爹……
林照辰把满地精致的玩具一件件捡起，收拾回箱子里，然后扯出一个硬邦邦的笑容道，“谢谢少爷……”
“来，叫声师傅吧！”
“…………”
“那个……你的枪我也放好了，来看。” 不要气馁，叶致茗你行的！小少爷在给自己提劲。
房间右侧有一个阁室，是叶致茗用来摆放武器的地方，拨开两层卷帘，他领林照辰来到里间。
正中央的梨木架上，整齐横放着一重一轻两剑，一把凝重而破势，一把细利且锋芒，两把武器上皆缀有犹如金凤展翼般的图纹，在烛火烘照下，流光溢彩，华丽非凡。较比之下，竖立在旁的银枪则显得有点朴实平庸，却丝毫掩不住枪中催城破阵的战魂灵气。
叶致茗拿过长枪，横在林照辰跟前，枪身经他认真打磨擦拭过后，精亮如雪。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吧？”
“你……少爷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晕了……咳，我带你回到村子里问人，他们告诉我你名字叫林照辰。还说，那天你突然失踪了，你爹娘离开村子去找你，但之后一家再没回来……”
“爹他是天策府的将士，他……他一直坚守在洛道，保护大家……”
见林照辰欲言又止，一双明亮眼睛渐渐泛起湿红，叶致茗又不能淡定了，连忙一把抱住他干瘦的小身子，护在怀里轻声安慰，“好了，现在没事了，不用再害怕。有我在你身边，没人能伤害你。”
小男孩没哭，只静静伏在叶致茗肩膀上，海棠花的淡香包围着他，一颗沉甸甸的心仿佛放松了许多。林照辰把脸埋进叶致茗后脖里浅浅一笑，小少爷瞧不见。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日后由我来照顾你吧！”
“…………”
诶……这小脸蛋上的嘟嘴是什么意思呢？错觉吧，一定是错觉！不要气馁，叶致茗你行的！小少爷继续给自己提劲。
• 章 二 •
林照辰夜里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开始很美好，他挽着叶致茗的手，跟他一起走在温暖的阳光下，周围满满是舒心的海棠花香，转头就能看到叶致茗漂亮的笑靥。
他有点冲动想要拥抱住叶致茗，当双臂刚伸开时，却突然被叶致茗一掌拍开，劲力之大让他眼前天旋地转，瞬间一切景象都崩溃了，自己坠进一个冰冷的深渊。他用尽气力嘶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叶致茗的背影渐渐离他远去，胸口一阵剧痛，寒风拢来，他猛地惊醒。
睁开眼睛，意识尚有点模糊，林照辰挪动了几下，感觉背后的床又冰又硬。轻叹一声，已明白怎么回事了……
叶少爷的床可不小，躺四五个在上面都绰绰有余。无奈小少爷睡相惊为天人，三更一个九溪弥烟，四更一式霞流宝石，五更再来招风来吴山，把身旁的林照辰逼得步步为营又进退两难，最后更干脆把人挤落床下直到天亮。
这两年里，不知被他踹过下床多少次了，好像只要是在他房间渡过的，第二天必定冷醒在地板上，罪魁祸首全然不知，林照辰也从没跟他埋怨过此事。
天蒙蒙亮，窗外偶尔传来清脆鸟鸣，清晨的雾气重，房间也渗了层薄寒。林照辰拉过棉被，重新给床上那位依然在睡梦中横七竖八的小少爷盖好，仔细揉了被角后才踱步离开。
然而走过两步又折回来，俯身静静凝视了熟睡的叶致茗好一会，最后指尖在他白皙的脸颊上轻轻一戳，这个清晨，心满意足了。
当太阳穿过灰蒙的云雾，在藏剑山庄洒下几道暖洋洋的日光时，叶致茗醒来了。发现林照辰又比自己起得早，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自己含辛茹苦，一把泪一把汗的把这个徒儿拉大，为盼有日两人能快意江湖，缔造一段英雄传奇。结果都快两年了，这孩子从未给自己敬过一回师茶，每早不吭一声就离开。
哎，他这个师傅当得着实寂寞啊寂寞……
他这颗心啊，他又懂几分……
叶致茗在楼台上仰天问情，进来伺候的侍女在旁捧着面盆衣服，等候自家小少爷每天例行的文艺小段子演毕。
与此同时，林照辰正在院里对木桩练枪，一招一式皆有板有眼，行云流水般谙熟。这套是天策府的枪法，为父亲所传导，从他六岁起开始学习，无论风霜雨雪，每朝必操练三遍不下。
初期，叶致茗本想教导林照辰藏剑剑法，但经过几番试炼后，发现林照辰运用长枪更为得心应手，加之他对枪兵武学痴迷不倦的情愫，叶致茗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让林照辰自学去了，而他为此一直有着蹲墙角画圈圈的怨念。
随着最后一式利落收势，林照辰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掌声，是叶致茗找到他了。
“很好，照辰你这套枪法练得越发精湛凌厉了。当日为师看你身板坚挺，目光炯亮，便知你意志刚强，会是一块习武良材，如今看来果然不负为师所望啊！”
叶致茗边说边向林照辰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脸上充满暖暖的笑容，“照辰，一个人练那么久，累了吧？”
林照辰摇摇头，本想随意答句不累，又见叶致茗眼中凝满关切，心里像是被什么撞到，竟添了几分不忍。
“恩……是有点累。”
听他这么一说，叶致茗整个人又开怀了，笑容愈发灿烂。
“那快坐下来休息一会吧！看你满头大汗的，渴不渴？饿吗，要不要吃点什么？来先擦擦脸，都脏得像只小狗似的……”
“………”林照辰默默扶额，不该啊真不该。
林照辰不讨厌叶致茗，甚至非常喜欢有他陪伴的时光。但他就是抗拒要成为叶致茗的徒弟，抗拒被他当作孩子一般的呵护。只是，如果现在让他知道他的想法，定会很不高兴吧……
家仆适时递上汗巾热茶点心，叶致茗拉着林照辰往亭子里坐下，各种摆弄起来。
身为人师，没能给徒弟授予本领，使叶致茗倍感挫败。所以每当看到林照辰有需要自己的时候，便会欣喜积极，为他尽力做到一切。
“照辰啊……”给他擦过脸上汗垢，叶致茗小心翼翼地轻唤了声。清透的眼眸眨了眨，带着期待。
好吧……今天又只能认了。
林照辰抿抿嘴唇，提起精神回道，“是，师傅……”
听到这一声‘师傅’，叶致茗顿感今天阳光更耀目了，西湖水色更秀丽了，连此刻桌上的清茶也比平日飘香四溢了不少。
林照辰弄不懂叶致茗的感情，只觉得这位开朗爱笑的小少爷对自己热情过了头。那份‘无微不至’的关怀，催唤了他内心某种朦胧的渴望……
眼前人太过美好，于他如梦似幻，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照辰……咳，为师在叫你呢！”拍了拍他发愣的脸，叶致茗有点纳闷了，“诶，照辰，你该多吃点饭，总是这么瘦啊，将来怎跟人拼得？”
“啊？”刚回神就听到叶致茗这么说，林照辰一头雾水，不明他意。
“这江湖中高手如云，武林群雄鹿逐，四家五剑六派武学各有千秋，怎如一根木桩那般好对付，是吧？”
“是的……”每天只能打木桩，偶然叶致茗与自己切磋，亦是七分保留三分迁让。现在的自己就算再勤奋，也不过是个只会挥枪杆的空壳子。
思及此处，林照辰猛地站直身要发话，又被叶致茗笑笑地按回凳子上。
“莫急，为师心里有数。”叶致茗瞄了眼林照辰，兴念这孩子终于肯专心听自己说话了，于是悠悠道，“七天后，洛阳擂台大赛，为师打算带你去见识这场龙争虎斗。”
“洛阳……擂台……”
于他是如此遥远的距离，林照辰只觉浑身一股热血沸腾。
• 章 三 •
藏剑山庄是冠甲天下的兵商世家，产业有多雄大，家财有多富裕，就无需置疑。现下林照辰的长枪便是叶致茗亲自所铸，他父亲遗下那银枪还拿不动，所以叶致茗特意打造了一把与他现在能为相匹配的长枪。
在成功‘威逼利诱’让林照辰成为自己亲传弟子的那天，叶致茗把长枪赠予了他。除此以外，还加送了一套盔甲，一串糖葫芦，一只风筝，一个香包等等让林照辰汗颜一脸的奇怪东西。而用小少爷的话说，就是与徒弟刷好感度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在前往洛阳城的路上，叶致茗依然对林照辰驱寒问暖地照顾着，这让林照辰觉得短短几天路程犹如万里征途一般难熬，日盼夜盼，恨不得来一阵风就把自己吹到洛阳城。
叶少爷此趟出门用了山庄最好最快的马车，师徒二人抵达洛阳城时，距擂台大会开赛还有两天。如此一来，叶致茗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作准备，也给了林照辰更多机会见见世面。
在驿站下了马车，叶致茗在外从不习惯带家仆，管家只给小少爷递过一包行李，叮嘱几句后便离开了。林照辰回头再望了一眼，见那位管家在边给小少爷挥手绢边偷偷抹泪中遥遥远去……僵着脖子把头扭回来，想一家子怎么都这般扭扭咧咧？
不同于扬州大城的山清水秀，富饶喧繁，洛阳的气息予人以淳朴祥和之感，城外一道护城河环绕，其间络绎不绝。
大赛在即，洛阳擂台附近早以围满了竞相插旗比试的人群。各门各派，各显神通，一时人声鼎沸，热闹喧腾。林照辰很快就被这种气氛感染，要不是叶致茗一路拖他走，早就埋进人堆里窝起来了。
“照辰，你要跟紧我哦，现在这里人多杂乱，容易滋惹事非，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卖掉还帮人数铜板的。”
如果小少爷被卖掉了，用铜板一定数不来……林照辰吐吐舌头，几番回头还是想多瞧几眼别人比武的场面。
“少……额，师傅也会跟他们比武吧？”
“哪里的话。”
“难度师傅不是要参加比赛吗？”
“雄雁之志于九霄，那些摩拳擦掌的切磋伎俩对我而言，不足为道。”
“………”
“君子藏锋，露芒惊鸿。能与我叶致茗较量的，必定为人中之龙。即使没有，至少也得是个擂台之冠。”
这话说得就像：我即使拿了第二，亦无人能胜任第一。
林照辰应了声，“哦……”
叶致茗爽朗一笑，“就等为师在擂台之上，给你大展风采。”
“……好的，师傅。”
叶致茗拍拍林照辰的头，笑靥从容，背后轻重二剑在日阳照耀下熠熠生辉，连上面的金凤翔纹仿佛也鲜活起来。
林照辰功底尚浅，并不清楚叶致茗的武功有多厉害，只晓得这位小少爷手劲非常大，可以一掌拍裂桌子，砸坏大门，锤破墙壁。
再之，他轻功身法极其灵妙，尤其跑溜的速度为山庄无人能及。据林照辰所知，山庄里能胜过叶致茗的，就只有那位每天在君风院泡茶给弟子们喝的大师兄了。
二人来到客栈，叶致茗手中乌金扇潇洒一展，掌柜连忙出身迎接，领叶致茗上到早已安排好的房间歇息。
房间很宽敞，摆设雅致，各式用物俱全，还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是专为贵客准备的房间。
招待叶致茗的小厮也是尽职尽责，搬置担抬，送水倒茶，无一不细，侍候得周全妥当。最后，掌柜在客房门外对林照辰扬了扬手，示意他下楼取东西，林照辰见他点了自己，便眨眨眼睛跟过去。
掌柜给林照辰递过一张信笺，和一块刻印了个‘武’字在上面的牌子。
“这是给你家少爷的，一切事宜我们都是安排好了，若叶少爷还有别的需要，直管吩咐便是。旅途劳累，请照料他好好休息，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掌柜对他态度和善，林照辰却有几分隐隐怒气，想这位人兄把自己当作叶致茗带来的家仆随从了，心底很是懊恼。
正在此时，客栈外一阵‘嘀嘀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至，响亮有力。一股心血来潮，林照辰跑了出去张望，只见道上行人已纷纷退让两侧，一名红袍银甲的将军身骑高头骏马，手执长枪踏至而来，身后领随一支步伐整齐的长枪卫兵队，气势昂然，威风凛凛。
林照辰定定望了这幕好久，直到那位将军跟他的卫兵队逐渐远去，心中仍在激动不已。
另一边，叶致茗见不着林照辰，心里焦急，下楼去找人，发现林照辰独个站在客栈的门前发呆，不知发生何事。
“照辰，发生什么事了？”
听见叶致茗的叫唤，林照辰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有点尴尬，“我，我……”
“这里不比山庄，在洛阳你人生地不熟，不能离开我随便乱跑，知道吗？”
“这个……是掌柜让我转交你的。”见叶致茗又要开始对自己‘教诲’起来，林照辰马上拿出信物，好把话题拐个边。
“是擂台大赛的资格书和位牌，这点东西让那些小厮传递就行了，真是的。”叶致茗把东西随意往袖里一塞，拉起林照辰的手走回客房。
“……恩。”林照辰点点头，心里又翻起另一股懊恼，“那个，师傅……”
“怎么了？”
“我刚才看到一位将军从这里经过，骑大马，拿长枪，可威武了。”
“将军？天策府来的吧。”叶致茗抿了口茶，不以为然道。
“天策府的？！”
提及此话，林照辰眼睛乍闪一亮，叶致茗脸色随即一沉，竟是心慌意乱，差点没被咽在喉中的茶水呛住。
林照辰未及再说什么，就已被叶致茗一把紧紧拥进怀里，此举让他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叶致茗将下颚轻抵在林照辰额前，这使他无法抬头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闻海棠幽香暗溢……
两人安静了片刻，叶致茗轻轻放开林照辰，小心翼翼地对上这孩子的双眸，轻声道，“好了，那些都不再多说。我们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师傅带你逛洛阳城，给你买礼物，好不？”
“师傅，你到底是来参赛还是来游玩的？”
“都行。”
见林照辰不再追问下去，叶致茗暗地松了口气，重新露出他爽朗得意的笑颜。
…………
这夜，叶致茗无眠，一直静静注视着睡中的林照辰，心内波澜起伏难平。
他还小，现在远不到时候。那些事情，对他来说太为难了，待日后……日后再说吧…………